海说这王先生的家里的事情,这是没法对家兴这样的孩子说,这一夫两妻往往睡到半夜里,就吵得个不可开交。大老婆骂小老婆,什么货、什么货、什么货,总之什么难听骂什么。而小老婆只是哭,哭得非常、非常伤心。男的王先生只是劝大老婆不要骂、小老婆不要哭,可是大小老婆都不听劝。王先生只好跑到前客堂、弄堂里,去抽他的香烟。家兴的姐姐蓝珍很同情阿英,阿英的一肚子苦水,只有向蓝珍倒倒。有一次家兴就问姐姐,这三个人为什么老是在半夜里大吵大闹?姐姐就说:“你这个小孩子,大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以后等你长大了再------”
而家兴经常看到王先生,一个人坐在前客堂里长呼短叹。有一次他对家兴说:“阿弟,这个东洋人实在太可恨,弄得我一家好好的日子,现在这样的苦。这日子实在难熬!”家兴对王先生的情况,经过研究有所明白,但是为什么这两个老婆间,几乎是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他怎么也研究不透,算了,留着以后再说吧。
之后,家兴又关心起后客堂里,后来住进来的,一个打铁的铁匠一家。这个铁匠是广东人,姓欧阳、叫欧阳亮。人生得黑黑的,可能是打铁的缘故吧。这一家是四口人,妻子三十来岁,信耶苏的。她平时看上去很文静,面孔白白的,同铁匠好似不大相配。但她有时会在家里手舞足蹈,“杀打魔鬼,杀打魔鬼!不惊怕,不惊怕!”唱个不停。铁匠的两个女儿,大的十岁,小的七岁,像她们的妈妈,生的都很好看。好追根问底的家兴,就问铁匠和她的两个女儿,这事是什么原因会这样的?但是都不肯吐露实情。这后客堂比中客堂还要小一点,晚上这一家四口人,都挤在一张床上。家兴就听铁匠的大女儿说过:她家夜里睡觉,这四个人睡在一只床上,谁想翻个身都很困难。家兴听后对此也很同情,但是他又有什么相助的办法呢!
他后来又了解了灶披间里的陈先生一家,心里觉得还舒服了一些。这位陈先生,是大中华橡胶厂的高级职员。他经常身穿一件深蓝色绸布长衫,戴副金边眼镜,脚上一双黑皮鞋擦得乌亮。无锡人,讲起话来“尼笃、尼笃”,慢条斯理,很有修养的样子。妻子是个家庭妇女,很会料理家务。灶披间虽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有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还很小。陈先生仍在厂里供职,是这憧房子里比较幸运的,日子过得还像点样子的一家人。
家兴最感兴趣的是后阁楼里,住的一个姓张的木匠,叫张荣。浦东川沙人,二十五,六岁。平时他一个人住。在乡下种田的娘子,有时来上海住上十天半个月,又回乡下种地去了。张荣最近木匠生活越来越少,做三天歇五天,日子也不很好过。但是张荣生性是个乐天派,有时没有木匠生活可做,就独自一人在后阁楼里,坐在床沿前,拉拉胡琴,自拉自唱。唱唱京戏、申曲、小调,自我消遣。张荣住进来不久,就跟家兴交上了朋友,而且成了家兴的“生活老师”。家兴凡是弄不明白的事情,就来请教张荣。家兴叫张荣“阿荣爷叔”。张荣识字不少,说话很有道理。他还常常给家兴讲讲小故事。讲他在“八、一三”抗战时做救亡工作,同日本人打仗时抢救伤员,运送粮食、弹药,做救亡宣传等等,家兴听得津津有味。家兴有时还拉东隔壁丽娟,西隔壁君宝小朋友一起来听。
再说家兴妈妈本来指望把房子租出去,自己家住得紧一点,手头铜钿可以松一点。她算了算,从四家房客那里,可以收到十五块银元的房钱,付掉大房东每月八块银元的房钱,还多七块银元,可以补贴一下家里的生活开销。但是,现在只有陈先生还每月付房钱,其余房客不是不付,就是少付。
欧阳铁匠有半年没付房钱了。家兴母亲向他催讨,有一次逼急了,这广东铁汉竟跪了下来,连两女儿也在一旁,哭着跪在地上。家兴母亲多讲了几句,说:“铁匠兄弟,我不是想多说什么,现在你一家四口人,就靠你一个人在外面打铁挣钱,一家人过日子自然很困难,你太太为什么不出去找点事做做?”家兴妈妈过去说起铁匠女的,铁匠从不作答。这次,讨房钱逼急了,提到他女的,铁匠两只眼睛里,禁不住泪水涌了出来,哭着说:“房东太太,你一提我女人我实在伤心,我本来是不想说的。”“怎么回事?你不要哭,慢慢说。”“我原来住在南市,这个可恶的日本人,把我女的骗到兵营里,说是去帮洗衣服的。骗进去的有一百多个妇女,结果日本兵把她们都强暴了。强暴后大部分被日本兵用刺刀给刺死了。我女的她总算命大,想法子逃了出来。现在她不想起那件事还可以,一想起那事就会发疯!”家兴的妈妈既是个明白人,也是个软心肠人。她听完铁匠的诉说,心头一软,连声说:“不要说了,起来,起来,房钱以后有钱再付把。”家兴在一旁见此情景,心里什么都明白了,这个日本人真可恨!他跟着鼻子一酸,同情的两行泪水,竟也要夺眶而出。
后来,家兴有时跟父母,姐姐,邻居小朋友,到法租界的亚尔培路、霞飞路、今淮海中路,英租界的福煦路、今延安中路,爱文义路、今延安东路上走走,逛逛,看看,似乎看不见有多少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