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长孙石泰山连忙扶稳。
石泰山心中轻叹,他出身洛阳士族的年迈祖父,从一年前开始脑筋便有些糊涂了。但方才一听有南人来,祖父非要一见,他拗不过,这才扶老人登上城头。
祖父一生执念,便是在闭眼之前看见汉室正统重新收复中原。纵使昏蒙,口口声声亦念洛阳。
可石泰山却知尉朝兵强马壮,想颠覆这样一个王朝,谈何容易?
今日纯粹是为宽慰长辈心怀,石泰山转头对亲从吩咐:“给他们五车粮食,打发人走。”
“石堡主,”谁知底下那小子不肯知足,朗声道,“在下不想给堡主牵连麻烦,今日请乞粮食百石,得粮即走。他日王师北定,百倍奉还,以万户侯馈还堡主,何如?”
万户侯?石泰山先命人将祖父送回去,瞥目对棘墙外那几十骑淡淡一扫,颇为不信。
“石某食足饭饱,倒被饿着肚皮的人画起饼来了。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又以何为凭?”
“关山为证!宝剑为誓!”
胤奚指向西边已能看见轮廓的关山峰峦,“胤鸾君以性命起誓,以屠鲵剑为凭,绝不食言!今日在场耳目皆为见证,丈夫立足天地间,岂敢失信于天下?”
只有帝王才能封侯拜相,但在这存亡之际,胤奚只好逾越一回,替女郎许出个承诺。
回头跟自己人化缘,总比和外人交易来得容易。
石泰山听到屠鲵剑三个字,虎目轻眯。
戏小青顾不上舍不得,忙将腰间代为保管的屠鲵剑解下,高高举起。
对面城门还是未开,只从城头坠下一只竹筐。戏小青催马上前,将这柄名剑置入筐入,目视竹筐一点点吊上城头。
石泰山取剑来看,拔剑出鞘,耳闻一缕苍浑龙吟。
他凝视着剑身纹路,又移目沉沉问:“褚啸崖是你何人?”
人的名树的影,自古豪杰相惜,南朝第一战将的名剑在石泰山这里,非同一般信物可比。
胤奚泰然道:“刀下亡魂。”
石泰山瞳眸轻震,直到此时,他方仔细打量城下这人。
但见青年雁刀轻甲,征衣落拓,仪表却是堂堂,腰膂笔挺地踞在马上,确实有几分不凡气格。
石泰山握剑沉思良久,收起轻慢之色。
“胤鸾君,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好,就送百石粮食给你!倘若真有你所言那日,石某捧剑至洛阳奉还与你又何妨?”
这一百石粮于石山堡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石泰山得了一把当世名剑,还卖了那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大玄摄政女君一个人情,两边押注,怎么样也不算亏。
他也不惧尉兵秋后算账,他这堡坞非他夸口,只要石门紧闭,渠沟放水,便是几千人同时来攻,也叫他有去无还!
胤奚松了一口气,向石堡主道谢。他没有太多时间逗留,待粮车聚齐后,立即领兵携粮回营。
马蹄溅开融化的雪水,戏小青跟在胤奚后头,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瞥一眼空落落的腰侧,又悲又喜地感叹:“胤爷不愧是胤爷,一根胡萝卜吊了三头驴,服气。”
他话未说完,就觉侧畔射来一道凉飕飕的视线。
偏头对上纪小辞的目光,戏小青控缰尬笑:“我说错了,你是巾帼女侠,石堡主是一地豪雄,就我是驴,我是驴。”
胤奚自出金陵后日益冷峻,很少言笑,闻言,风尘扑面的男人难得弯了弯唇,眉宇舒扬,刹如春冰融开春水。
“一柄剑换两日粮,够划算了!”
是的,哪怕他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本事再熟络,因全军基数大,这些好不容易化来的口粮也不过勉强只能维持两三日。
可只要渡过关山,到达吐谷浑的草场便计日可待。
起义军看见胤奚带回的粮食,欢呼踊跃。一车车的粟米卸下来,后勤兵如见亲人一般埋锅烧水,淘米煮粥,忙得脚打后脑勺。
高世军看在眼里,对胤奚也不得不道上一个服字。
这米毕竟也入了六镇兵的口,高世军搓了搓络腮胡子,硬着脸面上前。
还未措好辞,他却发现胤奚手里拎着根黄绿色的竿子。
高世军纳罕,问了人才知,那是胤奚从堡坞篱笆外顺手带回来的冬青竹。
镇民等着饭香,营地暂且无事,难得清闲片刻的胤奚喝了几口水,独自靠着木柱,黑睫低垂,认真削着那根不值一文的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