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无名高地上搭起高高的绞车架,两部绞车像磨盘蹲在架子上。胳膊粗的钢丝咬住河底那钢铁怪物,每台绞车都有十几个战士抱着转轴,在夜幕下躬身屈背,驴推磨似的艰难地走着圆圈,一个晚上只能前行十几米。探照灯在头顶上划着弧线,对方察觉了,一排排的炮弹又打了过来,作业只好停止。大概就是这么磨叽了十多天,那个宝贝终于露出水面。
丁迈不知道,他在进行水下作业时,易里沙又被调去前沿阵地打配合,主要是迷惑敌人。
成功打捞T-62坦克后,丁迈浑身都在闪光。他住进招待所,进餐都有师团级干部作陪。易里沙来招待所看他,两个人唠得没完没了,从学校说到当兵,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尽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似乎失去这个交流的机会,将会遗憾一辈子。个个被新生活的刺激感动着,鼓舞着。那是青涩对成熟的寻找,生命对价值的追求,永远不能忘怀的全新体验。
“头一次集合,我把衣服当裤子穿,满地摸背包带。当兵,跟老百姓就是不一样!”易里沙诉苦似的,对丁迈回忆说。
“我穿了别人的鞋子,好不容易出去跑步,鞋带开了,给自己绊了一跤;背包散了抱着跑,别人想笑又不敢笑,不敢笑又憋不住。”丁迈有同感。
小时候,他们都渴望军旅生活。现在当了兵,第一次佩带红领章红帽徽,吃苦挨累倒没什么,就是有点不适应。特别是训练,紧张得喘不过气。练站姿,班长拿皮尺量你胳膊、腿的距离,差一点都不行;再说打靶,整天匍匐在地,三点瞄成一线,一动不动,半天下来,眼睛累得通红,看人成双影儿,各个关节酸痛无比;拉练是对军人综合素质的考验,背着背包,左挎包右水壶,在布满埋伏的山路上听着号角,一会儿卧倒,一会儿前进,十公里、二十公里跑回来,浑身散了架,满脚是血泡。吃的是萝卜、白菜大豆腐,洗脸水带冰茬儿,还每人只有那么一点点。听老兵说“老兵怕炮,新兵怕哨”,经验之谈。他们特别害怕夜间紧急集合,神经高度紧张反倒睡不好觉,稀里糊涂地刚要入睡,突然有尖利哨音划破夜空,声嘶力竭地令人胆战心惊,个个在慌乱中弹簧似的蹦起来,原本是静悄悄的屋子里,刹那间像遭了地震,稀里哗啦地开了锅。
“这种紧张常常害得我在天将放亮时作噩梦,竟是些凶险的梦。梦见自己站岗时遭遇天塌地陷,路边是万丈深渊,佶屈聱牙,沟底里淌着污泥浊水,欢跳着向我示威。夜幕尚未褪尽,远处的星星在眨着鬼眼,好像在见证我是如何走向灭亡。我急忙抽身想要避开险境,竟发现原来站脚在一辆即将倾覆的粪车上,臭味儿遮天盖地、钻入骨髓,无孔不入地弥漫着。我四处搜寻,想要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映入眼帘的却都是随意堆放、正在发酵的粪堆。完了,天将灭我!我正在挣扎,追命的哨声响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兄弟俩交流着穿上军装后的新鲜事儿,跨越了时空,倍感亲切,不知不觉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
“你就不想温若莹?”丁迈问,“你不像我,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男女就是这么回事儿,在一起纠缠长了,心里就有了牵挂。”易里沙说。其实,温若莹在为爱她的人心里纠结的时候,易里沙那颗悬着的心也不平静。易里沙慢慢地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想她有什么办法?自己跑到没人的地方练嗓子,唱完《怀念战友》就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对着蓝天、白云发泄呗!”正说着,大狼狗闪闪凑了过来,蹭蹭他的腿,舔舔他的手,很是亲昵的样子。易里沙拍拍牠的脑门,又把牠抱了起来,对丁迈说:“发泄完了就去遛狗,牠帮了我不少忙。”好像闪闪就是温若莹,温若莹就是闪闪。
温若莹是易里沙中学时的“老对儿”。那时初出茅塞,懵懵懂懂。
他们学校建在离杏林镇不远的北山坡上。山上是果园,山角一直伸到黄海的胸膛里。在山与海的坡地上,是一片玉米地。把玉米地推平,盖上一长趟砖瓦房,那就是学校。校舍就是那趟砖瓦房,功能可是多多:办公、上课、吃饭、睡觉,全在这十二、三个间壁里。条件确实简陋了些,但周围环境却很美。当果花飘香的季节,花上蝶飞蜂舞,花下曲径通幽,颇有几层诗情画意。半山坡上的那面红旗,远远看去楚楚动人。小喇叭开始广播了,明快的乐曲使操场上生机盎然,空旷的山谷都为之陶醉。周边农村的孩子大都在这里上学。方头大脸的,小鼻小眼的,梳着留海的,扎着小辫的,个个透出天真、渴望、贪求,憨态可掬。他们齐刷刷地走步,齐刷刷地举手,可着嗓门唱,抻着脖子喊,没有男女的隔阂,没有门庭的区分,没有亲疏的差距。人们都把目光投向孩子们,好像这里就是希望。
学校是新学校,老师也都是新潮老师。年轻一点的大多是从当地师范院校刚毕业的,年岁大一点的全都是从上海支援过来的。像地理老师、几何老师、体育老师,他们都是上海人,说话叽哩哇啦有点别扭,管我不叫我,叫”阿拉”,像是外国话,还笑话大连人说话土呢!
体育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