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些年任三爷的老婆也没了,现在是一个老光棍领着三个小光棍过。人家都说,瞅瞅他这个家,瞅瞅他三个光棍小子,他任三爷就是心大,要不早找根绳子吊死了,或者找瓶敌敌畏一喝一了百了啦。
任三爷的人缘倒也不赖,他除了爱打听个事儿,嘴巴有时胡拉拉,别的没啥毛病。他平时再就是好抽两口旱烟,就是漠北村产的那种小黄蛤蟆烟。漠北人说“喜酒腌臜烟”,是说人在有了喜事的时候会抄起酒壶来喝几盅,要是净遇上些愁心事,就整天烟袋不离嘴巴抽闷烟了。任三爷整天烟袋不离手,即使走在路上也会端起烟袋来抽上两口。
任三爷的大烟袋在漠北村可是出了名的,二尺多长的烟袋杆是小腾格里沙漠中早年长的一种叫老鸹嘴的灌木做的(如今早已绝了种),已经磨成枣红色,足有成人大拇指那么粗;烟袋锅是五花铜的,紫红的烟锅下,有两条黄铜做的并身梭鱼,烟锅口足有开元通宝铜钱那么大,烟嘴是红玛瑙的,也有四五寸长。
最让他沾沾自喜的是,一次上水井沿饮驴,拾到一只银亮亮的金属箍。
看没人来找,他就套在烟袋锅和烟袋杆的连接处,虽然紧点但很牢固。他抽烟的时候,常常用手拧着那银亮的金属箍自言自语道:“谁不小心把这贵重的东西丢在井沿了呢?这长时间也不见有人找,许是外村人来掉的?”
他当时还用舌头舔了舔稍稍咸一点没啥怪味道,又用牙咬了咬,觉着挺硬的。看那亮色肯定和金银有关,他心想莫非这就是铂金?
他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
任三爷万万没想到祸从天降,一顶富农分子的帽子掉下来扣在他头上,就等于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再也无法翻身。
更没想到让他引以自豪的大烟袋也出了问题,成了人们揭发批斗他捣乱搞破坏的罪证。
漠北大队这把阶级斗争的大火终于烧了起来。
破四旧的活动还在继续进行,只是没了魏反修他们的实际行动,保留在批斗会的口号中。
从魏反修他们来过之后,谁家也不敢把老东西摆出来了。漠北大队真真正正进入了整人的阶级斗争中,掀起的**是对老地主老富农分子和新揪出来的富农分子一遍又一遍的批斗。
任三爷几乎天天晚上都要被拉出去批斗,白天则要和其他地主、富农分子在民兵的看管下去地里干活或扫村中的大道。别人干活有工分,他们这些人是劳动改造,得老老实实地白干活。任三爷见到人不管人家搭理不搭理,还是点头哈腰打招呼,然后低着头干活。
我想,任三爷那时候心里不定多难受,肯定是又羞又怕,死的心情都会有。
老蔫媳妇于桂云自那天瓶子被砸后就一头栽倒炕上大病一场,赵老蔫忙着请大夫抓药。赵大嚷嚷整天家里外头一个劲儿地抽闷烟,上大队部时再也不去那些办公室闲聊,只是看看他的骡马添添草料,或有时用脚踹两下车轱辘看看有气没气,打个转儿就回家了。好在翠花婶天天过来说说劝劝家里还有些活气儿。
听说于大舌头就更惨了。他把本该属于于家窝铺大队的革命成果送给了漠北村,更何况先前还把于家窝铺好几个小伙子好几户人家眼巴巴盯着的惦记着的于桂云嫁给了漠北村。这回老账新恨纠结在一起,直把他批斗得脸上青肿,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没好地方。
人们说,赵大嚷嚷家摊上事,于大舌头整得那么惨,都是那对该死的掸瓶惹的祸。一对嘉庆粉彩瓷瓶,于大舌头藏藏掖掖二十来年,虽然躲过了土改,但终于没逃出破四旧的厄运。按照漠北人的话说,“你能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该死的兔子逃不出萝卜锅去”。这人也好瓷瓶也罢,该着就是那么个命,谁想躲也躲不了。于大舌头就为了祖上的传承,把瓷瓶不但没藏住还差点儿搭上了自己的命。
干爹赵大嚷嚷当时就说:“传承那玩意干啥?有啥用?没有它不也该吃啥吃啥、该穿啥穿啥吗?这些个破瓶子烂罐子的留着干啥,早砸早利索。”
对这件事,干爹赵大嚷嚷似乎与上次说青山寺佛像被砸有着截然相反的态度。
唉,人哪,我当时就这么想,天底下没几件事大家能想到一起的。漠北人讲话就是一个娘肠子爬出来的也不中,人真是个复杂的让人无法理解的动物。难道这些奇珍异宝,那许许多多艺术精品,只有于大舌头这样的阶级敌人才知道去保护,而干爹赵大嚷嚷他们就一点儿珍重的感情都没有,人活着就仅仅为的吃饱了肚子穿暖了衣服吗?
我那时真的想不明白。
对于任三爷的批斗还在升级,曹树林对魏永红说:“你别看任福点头哈腰的,他其实没怎么认罪,要集中火力攻下他,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我知道,任三爷最疼爱他的三小子,他是他的希望。任三爷是念过私塾的,了解到不少知识。他说,他三个儿子只有老三的悟性最高。
但是他三儿子却给他悟过了头,不但没让他省心反而又给他添了乱。
深秋的夜晚,割地、拉地累了一天的漠北人又被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