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深宫里寂静得听不见一点儿声响。太夫人邓曼总是睡得很晚,伏在桌上看大夫们送来的重要简疏。她不管事,但朝中的事情她不能不关心,原因是过去儿子不上朝,现在儿子不管事,又不能让天下大乱。看看也不过是看看,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出头的。与其说她关心朝中事,不如说她更关心朝中的人。有这些人在,就不怕天下动摇。所以在一般情况下她只是看看而已。
内侍再一次催她休息,她才收起了正看的东西,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来。但却不是往睡房中去,而是径直走向了殿外。在门外宽阔的高台上,她伸伸腰,活动活动胳膊,然后就凝视着远方。她扬起拐杖指着一个地方问:
“去把大王给我请来。”
内侍说:“太夫人,天太晚了,只怕大王已经休息。”
“没有休息,去吧。请到库房去。”
内侍不敢再多嘴,只好去传达太夫人之请。
邓曼像是长着千里眼顺风耳,熊赀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她的心里。别人望远处不过一片黑暗,她却能看见楚王宫里的灯还亮着,甚至能看见儿子无奈地在殿外徘徊。她断定儿子并没有睡。
熊赀果然没睡,果然就在殿外焦虑地徘徊。
从申叔家里回宫,熊赀这里站站,那里呆呆,有时暗自沉吟,有时又在殿内大踏步走来走去。因为长相差,使他具有了一条好处,就是耐得住寂寞。因为自小就知道自己先天不足,学会了躲避人,躲避是非。申叔和丹姬的那些话让他热血沸腾,但如何做呢?离开了别人,他就又不知如何办了。内宫里到处是人,但谁都不是真正的人,这些人的命运都得由他考虑,他不能不费心思考虑。是的,要保证跟丹姬会面时的放松和尽兴,要让天下美女心仪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儿,就必须先保住王座,而保住王座的前提就是治理好国家。保申说的对,治国在于治人,治人在于治己。可是,如何着手走自己的路呢?
就在他无所适从的时候,来了几位后宫的内侍,说是太夫人请大王过去说话。不用说,母亲要说的还是关于他治国的事情。只要他不站起来,所有人就会没完没了。不过这时候,他倒想听听母亲的话,便随着内侍们往后宫走。
但走到半途,却发现他们引的路不是往后宫去的,他问这是到什么地方。内侍告诉他,太夫人在库房。他颇有些疑惑,这么晚了,母亲跑到库房干什么?他不好细问,只好跟着他们。
库房有专门一间房子,供着荆山之宝和氏璧,守卫它的是一队武士。他一进到那间屋子就明白了母亲的心事。那件稀世之珍供在屋子正中,用黄绸蒙着。母亲站在那件宝物前,仿佛在看父亲的遗容。而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没了双脚却须发皓白的老头子,他就是卞和。熊赀走过去向母亲请安,接着向卞和一揖。
母亲没有说话,却双手揭开了蒙着玉璧的黄绸,屋子里顿时如注入了朦胧的月光,充满了温润的光泽。熊赀忍不住跪下去,向那件至宝叩一个头。邓曼凝视着那件宝贝说话了:
“我让你来是要你看看,这件荆山之宝有什么特别?”
熊赀有若干年是在讨论和氏璧的环境中渡过的,有关它的评价记得滚瓜滥熟,随口答道:“它是天地日月光华凝聚的精华,是荆山孕育的无价之宝,也是楚国的光荣体现。”
邓曼意思不明地笑了,笑得好开心。那个卞和如石头一样不发一言,也不动。熊赀有些莫名其妙,愣着。过了一会儿,邓曼掉过头来,眯着眼睛打量儿子,还是那样宽容地笑着,但那笑容中分明流露出对儿子幼稚的否定。然后深深地叹口气,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
“熊赀啊,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它的确是件宝物,当年妈嫁给你父亲的时候,就是冲这块石头来的。可我们都上了大当!无论它再宝,无论它再贵,也不过是块石头。可你父亲拿它做文章,简直做到了极至。他骗得邓国女儿甘愿跑到弱小的楚国做他老婆;他用它唤起了楚国人的精神;他用它壮大了楚国的国威;还用它使楚国上下一心,因此所向无敌,攻无不克。当然罗,你妈也不是一直上当。当我明白了他拿这块石头干什么的时候,我发现了比石头更有价值的东西,这就是楚国人的精神和豪气。你看看你卞和老伯,你父亲当着那么多大夫和将士的面威胁他,要他承认这只是一块没用的石头,可他宁愿双脚被砍,也要坚持到底,向天下人宣布它就是荆山至宝。那时候你妈就看出来了,天下有一天终究属于楚国,也就心甘情愿地做起了楚国人。我让你来这儿,是要告诉你。天下东西无定价,用好了都是宝,用得不好都是无用之物。你看看,它有什么呀?但是有它在,天下人就忘不了楚国。役物如役事,役事如役人,如何看待,全赖自己了。你想只占一隅而与世无争,这是不可能的。要保一隅,就得让普天下安宁。你要得一隅,就得取普天下。你父亲用它换取了整个世界,谁能把它卖这么高的价?唯有你父亲。你身上流的是楚王的血,可不要忘了。你可用的不再是和氏璧,用什么?自己去找。何去何从,我也只说这么多了。盖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