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春时节,滇南气候反常。早上繁霜满地,晚间寒流似刀侵骨,白日里却是艳阳高照温暖如春夏,蓝莹莹的天底下山青水碧。满眼的山花浪漫,真的是一天之中历经四季变幻,让人辩不清春秋冬夏。
永历皇帝朱由榔君臣一行自离开滇都五华山后,昼夜兼程。永昌古道山回路转,山间静僻如桃园仙居般的小山寨被车马声喧惊醒,一两声惊惶的鸡狗鸣叫,很快被马蹄声声掩没。唯有一股暖暖而熟悉的味道挥不去潜不开飘入永历帝口鼻之中,坐在銮轿里的他不由深深吸了口气,缓缓伸出疲惫的胳膊,用一根手指将轿帘掀开一丝缝隙,向外看了几眼。
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眼睛早已被浊泪模糊,心里是万念纠缠,身不由己,手也不应心。他只是又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用心去感受轿帘外面的晴空丽日,感受草木庄稼的气息、感受茅屋瓦舍的炊烟香味。
“差两个月就有三个年头矣!原以为滇南山高水远能求个十年八年的安宁,容我养精蓄锐,没想到这些虎狼之辈却来得这么急,赶尽杀绝又逼我君臣亡命天南尽头!”永历帝在心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咬紧牙关闭了闭眼睛,两行浊泪不经意间又滚落出来。他赶忙抬起衣袖拭去,心里又在自我责罚: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怕什么?朕还是万民心目中的至尊天朝皇帝,是我朱家堂堂一男儿。不就是暂时去这方山水之外住些时日么,我会有机会回来重拾旧山河的!这眼睛老是流泪,不过是因为眼疾作怪,是因劳思所至,非是我懦弱无志气!想到此处,渐生豪迈,手又不自觉地掀开帘子。哪知他张了张嘴想喊“停轿”,嗓子却又象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来,脑子里乱纷纷的念头怎么也挥不去,晃然间便只有三年前往事老在眼前闪回:
当年末路奔逃来滇南时是春天,现在离开也正好春天又来。上天弄人,难道就是要责罚我朱由榔魂断天南,浊泪涌江,铭心刻骨?那年的春日,他也是这样尊贵无比身着金黄的蠎龙袍,头戴大明天子的瓦瓴楞帽,威严端坐在一顶敞篷舆轿上进入滇南古城。所不同的是,那时有蕃王李晋王部下大队人马护卫,锦旗鲜艳、金枪闪光。前前后后随有花花绿绿的嫔妃和朝官车驾,队伍似乎长龙彩虹漫过山道土路和繁华街市。进入古城时分,万户空巷官民同庆,边民扶老携幼涌上街头争睹天朝皇帝“龙颜”。那时的他,虽是九五之尊,自以为不会喜形于色,还是禁不住的感动。他清楚地看到街道两旁欢呼拥挤的人们,看到穿着大明服饰的几个老者,遥遥向他抱拳施礼,作辑打拱,频频以衣襟拭泪。有的甚至号啕失声,声声呼唤“皇帝陛下”,被挤倒了又爬起来朝前赶。防卫官兵急的跑前跑后,大惊失色把刀剑乱舞,竟要请求皇上下令改道而行。那一刻,饱受惊恐流漓的永历帝竟然感动得眼中盈泪,破天荒地顿悟到江山得失,生死存亡的俗世之念在那些边民淳朴的哭喊呼叫声中变得轻如烟尘了!他稳如泰山般地正了正龙体,概然传令:“朕到,勿分军民老幼。听其仰首观觇,巡视官兵不许乱打。”一路行去,直到五华山行宫,民众遮道迎送,整个滇都沉浸在欢乐中。永历帝也暂时忘记了身前身后时时提防的鬼魃魅影和恶梦。真的,那个春日是个千古难遇的上上吉日,“真龙天子”除了感动还是感动,并未受到以前曾经的那些课外惊吓,滇南的民风真的是太纯朴了……
而今天,又是似曾相识的春日,走得匆忙迫急,累赘的龙盖换成了一辆马车,厚实的布帘挡住寒气,也遮住了曾经的晴空丽日,不见了父老官民的欢呼追赶,只有单调的马蹄声声。
突然,车驾一顿,停了下来。随在车驾后的锦衣卫大臣马吉翔揿开轿帘喝问道:“前面又怎么了,好好的又停下来?”
内官李公公帖近轿帘小声道:“陛下,前面有一个小村子,官兵都停下了,想是村民在迎候车驾。”
话未说完,就见一身甲衣的平阳候靳统武持剑打马来到车驾前,单膝跪地施礼道:“平阳候靳统武参见陛下,前面村落芭蕉冲,全村男女老少抬了饭食遮道迎驾。请陛下圣裁,是否就地歇息休整一晌。”
“全村老少迎驾?”永历口中喃喃,心头骤热,掀动轿帘一跃而下,又道:“芭蕉冲?好,芭蕉又该抽绿吐翠一展新姿了。靳爱卿,传朕口喻,就地歇息饮马片刻,切勿扰民安宁——快到边境了吧?”
靳统武:“回陛下,前面百里就到盏达,星夜不停,两天可到布岭,过了布岭,离缅邦属地也就不远了。”
永历帝连连点头,挥了挥手,欲言又止。少时,向靳道:“靳将军快快请起,都这个时候了,还讲这些礼节做什么。这一路可让将军吃苦了!”
将军听此言语,竟觉有些酸楚,也不起来,怔怔地看着皇上,一时间也是欲语还休,不晓得要说点什么才好。
近臣马吉翔也慌忙下了轿,过来向永历帝虚虚抱拳一揖,转向跪在驾前的靳统武道:“靳将军,一路辛苦!一切就由将军打点安排。前路漫漫,此地村民既知君恩,切莫负了他们一片好意。现在才过正午,造饭尚早,可将村民所赠食物略作分配,带在路途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