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梅把鸡蛋面条端给了张五,杨香玉看着儿子,张五的脸红了,红着,有了血色!杨香玉怎么能知道此刻儿子脸红的原因呢?她哪里知道张五此刻的脸红又耗费了他多大精力呢?只要活着,就好。
我们前面曾提到,从张五来到世间之前,他已经是这个家的救命者了,这也是杨香玉喜欢他的原因之一。这句话在事实上反映了这样一个真实:其实张大蛋不是张五的父亲,不是亲生的。
张五的父亲是谁呢?除了杨香玉,也许也该除了张五,在红柳梁这个世界上现有的人中是没有人再知道了,包括张五的养父张大蛋。作为张五的生身父亲,这个人现在也许活着,也许死了,也许家财万贯,也许平平常常,这些都不重要了,就连杨香玉也只知道一点,这个男人是西安的一个养蜂的,一个到过红柳梁养蜂的人,西安多大呀,养蜂的人又有多少呢,不过杨香玉从来没有想过去找他。
怀上张五那年是一九七四年夏天,那时侯我的叔父是红柳梁生产队的队长,他的口头禅是“懒驴日的们儿,还不起来行动,饿死着呀”,我们队上人心好也是公认的,就算人心好,谁又能想到在这个年代还有人敢干这个?这可是搞副业哪?这叫什么?这叫走资产阶级自由化道路!红柳梁那会儿几乎属于三不管地带,红柳梁离陕西数百米、距内蒙古数百米,民风淳朴、人心善良,但穷呀,能吃的野菜、野草基本都用来充饥,但还是有家庭挨饿。杨香玉就靠这个养蜂人的接济才度过那年呀,没有他,谁能知道他们家能活下来几个人,老人和男人都是病秧秧,甚至于不止孤儿寡母这么简单了。
一九七四年发生的这个故事到今天也产生了一个后果,这么说红柳梁好多人没有看见却都已经知道?至少说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话是真的,是对的,反正这个故事到今天变成了这样一句话:张五,你个婊子儿……
儿子,你可要好好吃,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可怎么活呀?杨香玉看着已经吃完一碗面条的儿子,心想,你活着,妈才能活,才能活好呀,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已经不重要了,你们都长大了,健健康康的才是妈最开心的事呀。当然,还得结婚。
赵晓梅站起来,说婶子,我回呀。
花儿,回去给你哥哥说,他的情婶子领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人活着,就没事儿了,来看了,就好着了,东西嘛就让在婶子这儿撂着,婶子后天找个人去呀,到你们家呀。你就说让他有个准备,不要闹的大家都不好。就把婶子的原话告诉他。
妈,你跟她都说些什么呀,张五问。
你不要管,还吃不?
不了,妈。张五忽然意识到,她才是这个世界最爱他的人,最让他感到安全的人,你是最棒的,妈。张五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
杨香玉听了儿子的话,真想哭泣。她多少次想哭,但没有机会,也没办法哭,更没有地方哭,哭什么,哭谁,为什么哭?你要一哭,让儿子们咋想,让红柳梁的人咋想?想倒也无所谓,问题是有多少个人会说闲话?难听的话?让儿子娶不到媳妇的话?
妈,我知道咱家的日子艰难,儿子也知道妈辛苦,这么多年,不容易,是这个家拖累了妈。妈,你要是想哭你就哭一场吧。
那是一九八六年吧,张五四年级,快放假了,下了一场大雪,一尺来深,那天队上来了两个人,他们先找到张五,问他妈是不是杨香玉,说他们是西安的,是他们爸让他们来的,然后告诉张五,说我们是弟兄,你以后就叫赵汉志吧,我们都是汉字辈的。
张五当时没有回答,他戴着个烂羊毛帽子,破羊毛手套,穿着破烂羊毛袜子,都是他妈给织的,他的棉袄是是大哥二哥三哥四哥穿下槽的,两边的袖子主要是因为揩鼻涕都已经发光了,宽大的棉裤也是大哥二哥三哥四哥穿下槽的,里边都已经磨成了个硬壳壳,就是这些烂衣服,也是一个一个的补丁,裤腿下边被他妈用绳子绑住,以防止雪钻到裤腿里,他一头撞向了和他说话的那个稍微大一些的男人的肚子,立即把对方撞了个屁股蹲,坐倒在雪地里,张五的帽子也掉了。
对方从雪地上爬起来后拍了拍屁股上的雪,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愿意认你,还不是那个老家伙,非要把家产多分出来一份,凭什么要给你一份?说完他就拉着另一个人走了。
张五站在雪地里,嘴里忽忽地向外冒着冷气,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个人的背影,眼珠一动不动,他是不让眼泪流出来,是为了把眼泪咽回去。谁要是提这件事,张五就上去拼命,是不要命的那种拼命方法。
杨香玉在后来的某一天通过马明家的才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孩子们放学时候的事儿,三传两传,都知道了个大致。好多人都说还不如认了呢,这个家有什么好的?有什么好待的?
这毕竟是一个家啊。想到这,杨香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