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军官抱着我似乎就要跨出门槛,屋里传出了一个很难听的声音,很长很低沉,让人头皮发麻。du00.com
是爷爷在叫!他的手半伸着趋向那个军官,军官愣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僵看着我爷爷。此时爷爷眼神是放光的,望着军官,半伸的手向门外指着:“那……那马棚有匹骡子……”军官会意的点点头:“让小公子骑着?”爷爷摇头:“你骑——到地儿,放他进城。——见到你爹……叫你小姑……”“爷爷放心,我进城让爹爹和小姑姑一起回家。”我听得明白,爷爷的话前半句是是对那军官说的,后半句是对我说的。
军官似有所思,把我放下,缓步到爷爷面前弯腰鞠躬:“老人家,善人那!”他又从衣兜摸出一块银元掖到爷爷身下,直起腰来,手再一次伸向衣兜,摸出一黑布小包双手递给我爷爷:“鄙人姓郭,这是我祖上传的信物,由您存着。如苍天有眼不灭国(郭),我有出头之日,定当报答。”
郭军官把我抱上骡子,他飞身而上,他的士兵都静悄悄跟在后面,大约有三十多人。一行人顺着山路向县城的方向出发,虽是山路,却也不难走,路宽得能走开马车,两旁是茂密的柞树林子。
骡子走夜路眼睛很亮,据说爷爷说,牲口有夜眼,夜眼就是腿上膝盖处那块圆圆的不长毛的疤痕,是专门夜间走路用的,我遗惑,曾和哥哥跑遍全村,挨家挨户看人家牲口的腿,果然发现所有的骡马驴腿上都有一块圆圆的疤痕,后来成了习惯,每逢遇到过路的牲口,都要往腿上瞅一眼,结果还是都有疤痕,至此我深信爷爷不是骗我们的。但仍然不时和爷爷讨论:为什么牲口夜间看路辨方向比人灵敏呢?爷爷只是笑笑,“那么多为什么,很多事情很多时候人是不如畜生的。”
做向导我是生平头一回,这一夜是在好奇与满足中度过的。很多年的兵荒马乱,做向导是我们家的常事,此前都是爷爷在做。因为我们家住在村头,房屋宽敞门楼高阔,无论各色各样兵、各色各样的匪、各色各样的买卖人,走到此地,住宿吃饭做向导都少不了麻烦我爷爷,二是我爷爷在村里做了二十年族长,皇粮国税代上面干了二十年,人情场面上经验丰富,村里人在外面摊了事,只要我爷爷到场,就算妥了。兄弟四个,爷爷行大,仅和胞弟二爷爷住村里,三爷爷和四爷爷都远去大连很多年了,据说做的是大买卖铺子。十里八村,爷爷他们的名字挺响也挺香,特别是这几年,兵匪不时到村里就把人抓走了,都是爷爷或二爷爷进城把人要回来。爷爷是“爷”,二爷爷也是“爷”,是大家公认的大爷和二爷,几年前爷爷不做族长了,让二爷爷干,据说二爷爷为此还闹了一场,数落爷爷是愣充大“爷”,每次去县城要人,都拿自家的东西打点人,折腾光了也死要面子。二爷爷当了族长,爷爷轻快了,也因此专门做起了向导的营生,不营利,单凭赏,偏又遇上兵荒,大部分是为当兵的带路,自然是赔伙食赔草料赔脚力了。
士兵不时的向郭军官悄悄探问到老寨山还有多远,郭便悄悄的问我,我告诉他按骡子的速度要走到天亮。郭的士兵都喊他老师,我感觉郭也真的象个教书的,但只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
天蒙蒙亮的时候,到达了老寨山。郭执意送我回到县城,怕我在骡子上上不去下不来,我心里喜欢。东门里魏老板处,我把家里爷爷病重的情形告诉爹,爹眼圈含着泪问:“找你二叔了没有?”“没有,我娘说让您去找我二叔还有我小姑。”爹沉思一回挠着脸腮说:“好吧,你余兰姑就在学校里。可是,还有余梅你大姑呢,无影无踪的。”
“余兰,哪个余兰?”郭军官突然抢接我爹的话查问了一句。爹回过身,仔仔细细打量了这个先生模样的人。
郭说他有个女学生就叫余兰,是莱阳的。
爹问:“先生您……?”
其时郭已经换了便装,倒是一个真实的先生。“我在立贤书院教过书。”“对呀,我妹妹余兰就在立贤书院求学的。”爹和这郭军官突然相熟亲热起来。
从他们谈话中,我知道这郭军官是在烟台学校的教务,因为校董死了,他和校长各自带一群学生投了军,赵校长到莱阳成了二区区长,郭教务到栖霞也干上了三区区长。这次三区不知什么原因吃了败仗,郭区长正是带众弟子投奔赵区长而来的。爷爷说过很多次二区当初是为日本人办事的,三区是为****办事的,二区的兵名声很不好,比日本鬼子还差,我疑惑郭区长怎么会跑到这边来。
我正纳着闷,外边响起了枪声,一阵紧似一阵,感觉是直奔东门里而来,爹爹和郭区长都愣了一下,门外的嘈杂声也随之飘进屋里:“郭殿臣!对。抓叫郭殿臣的!”
我看见爹伸出一根手指,郭区长也伸出了一个手指,爹用手指头在自己上下唇之间树了一下,郭区长用手指头指一下自己的鼻子,沉沉地点了点头……
诗云:天地虽常人无常,喜乐浓处蕴祸殃。平生乐得三餐饱,强过乞登英雄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