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是银行家们从此被政府“绑架”。由于新公债可以用一部分抵充旧公债,各银行为了维持旧债,便不断地购买新债,掉进了一个“循环式的陷阱”,而政府只顾借钱应付眼前,根本不考虑偿还。陈光甫、张公权等人在一开始也曾颇为担忧这样的做法将动摇银行信用,但是,在宋子文的强势推导和当前利润的诱惑下,终于不能自拔。据民国学者章乃器在《中国货币金融问题》一文中的计算,到1932年前后,银行所持有的全部证券中的80%都是政府公债。因为有那么多钱借给了政府,他们不得不乖顺地坐到同一条船上,平等关系从此终结。台湾的中国经济史专家王业键因而评论说:“上海银行家的这种合作不仅解决了政府的经济困难,而且加强了政府对商业界的控制力量。当各个银行的保险柜里塞满了政府的债券时,也就是他们在政治上积极参与了这个政权的表现。”陈光甫、张公权、宋汉章等人一向重视自己的独立性,可是后来相继进入政府服务,大半原因在此。
可是,如果政府真的兑现20%~40%的利率,那也算是一个很不错的生意。在下一个章节中我们即将看到,因政局动荡等原因,政府强行规定偿还的公债打折扣,有的甚至借故不还——那时候要惩戒一个企业家实在太容易,只要从抽屉里拿一顶“奸商”或“通共”的帽子就可以了。在政局动荡之际,公债的现货和期货市场价格每每上演大跌场景,民营银行损失惨重,从此再不能与国家力量抗衡。这场政府与民间的“猫鼠游戏”,以后者的鼻青脸肿、投告无门而告终。
除通过改变公债发行规则诱惑银行家之外,宋子文还同时设法控制了上海的证券交易市场,而整顿的对象就是虞洽卿控股的、几年前蒋委员长在这里当过“红马甲”的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该所自1920年创办以来,每一届军阀政权都视之为肥肉,要么扬言取缔,要么层层加税,可怜虞洽卿玲珑斡旋,总算惨淡保全,而现在终于还是逃不出蒋介石政权的手心。尽管这是国父首倡,尽管蒋某人当年也曾在这里厮混,尽管交易所主人是他的恩公兼金主,但是出于“整理金融,牢控财源”的国策,他自然也无法宽容。
1929年10月,国民政府颁布《交易所法》,规定每一地区只准有一个有价证券的交易所,其他的交易所一律合并在内。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中交易量最大的棉纱交易率先被并入国营的纱布交易所。虞洽卿奋起挣扎,在给南京政府实业部的信中,他决绝地声称:“一息尚存,誓死必为之保全,任何牺牲所不惜也。”可是,大势已然不可逆转,各类交易物品被相继归并,证券部分并入证券交易所,黄金及物品交易并入金业交易所。到1933年秋,已成空壳的证券物品交易所被整体并入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面对一个霸道、强大的国家机器,商人虞洽卿徒呼奈何。
这就是发生在1929年前后的上海故事。在短短两年时间里,蒋介石政权不但用武力统一了中国,而且将实力强大、很有组织性的企业家阶层打得落花流水。自1911年之后出现的民族资本主义繁荣景象到此戛然而止。从此后的中国变得黑白两色,非此即彼,中间的鸿沟里血海翻腾。
也许真是宿命所至,在这几年里,影响过历史进程的大思想家相继凋零。1926年7月,张謇去世。1927年3月21日,维新派头号领袖康有为病逝于青岛。6月2日,国学大师王国维自沉于北京颐和园昆明湖,遗言云:“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王国维之死被看成是中国传统文化没落的象征。晚辈学者陈寅恪在挽词中曰:“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他为王国维撰写的墓碑文字是,“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1929年1月19日,57岁的梁启超去世了。三年前,他因便血入北京协和医院诊治,诊断结果是一侧肾患结核坏死,需切除。院长刘瑞恒亲自主刀,但刘瑞恒竟判断失误,错取好肾。朋辈悲愤,欲起而诉之。梁启超曰:“国人学西医,能够开刀,而令我活到如今,已算是不错,我又何必告他。”遂死。刘瑞恒后来调离医院,到卫生部做了政务次长。梁启超死后,温和的立宪改良派再无精神领袖。
就在梁启超去世的半年后,6月,国民党召开三届二中全会,依据孙中山“军政、训政、宪政”的“建国三时期”理论,宣告“训政时期规定为六年,至(民国)二十四年(1935)完成”。日后的史实是,国民党一再延缓召开国民大会,直到将近20年后的1948年才宣布进入“宪政”,而一年后即失去大陆。
史实讲述到这里,我们看到的都是蒋介石政权强势和恐怖的一面,如果据此认定它的主要经济工作就是勒索企业和贩毒,那么,它就是一个黑社会组织了。历史如同硬币,当然也存在着另外的一面。
我们正在讲述的10年,1928~1937年,在经济史上有时候也被称为“黄金十年”。在这10年里,工业经济增长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