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聂隐娘冷笑了一声:“但是十年來,我为他出生入死,杀了数不清的高手,不管恩情有沒有报完,这种日子,我是再也不想过下去了,何况,如今要杀我们的是他,”
“荒谬,”霍小玉手指猛叩,皮鼓发出一声长长的厉响:“你们的生命,本來就是他给予的,他就算要你们死,也不过是收回他曾给予你们的东西,”
柳毅看着他,淡淡道:“命总是自己的,你就如此甘愿让他收回,”
霍小玉冷笑一声:“我本來就只为他而活,他要杀我,我心甘情愿,只是我要在死之前,帮他完成这个游戏,”他长叹了一声,继续叩击着皮鼓,声音却低了许多:“让这个游戏按照他的意愿开始、发展、谢幕,他一定会很开心的,我已经很多年,沒有看见他开心地笑过,”
他的手指止住叩动,向空中轻轻一挥,黑色的袍袖过处,几声嘶哑的微响隔空透下,
那张悬浮在空中的圆桌,连同周围的十二张木椅,正徐徐降下,
“这是我给游戏中添加的一个插曲,我知道,他一定能看到,”
桌椅降下,半明半晦的月光倾洒在木桌周围,聂隐娘这才看清,原來木桌旁围坐着的十二个人偶,真的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
他们端坐在桌前,其中几个人面前,还放着一块扇形的画,
那骇然正是他们当初在土洞中遗失的刺青,
聂隐娘惊愕的目光从这群孩子身上一一扫过,突然停留在一个女孩脸上,
女孩黑发披肩,宝石般的双眼中流露出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她静静地坐在桌前,注视着圆桌上那块被黑布盖住的隆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她清秀的面容是如此熟悉,纤细的手中还握着一束血影针,她拿针的手法还有些生疏,但却已透露出些许自信与沉稳,仿佛已经预感到,她今后的岁月,就会和这些冰冷的银针联系在一起,
聂隐娘如被电击,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十年前的时光,透过岁月的罅隙,从一个奇异的角度,凝视多年之前的自己,
这种感觉,仿佛是尘封已久的阁楼之窗,猛然被一道阳光洞穿,腐朽的地板被晨风吹起阵阵尘埃,而她的心灵也不可遏制地动荡起來,
那个人偶正是按照她十三岁那年的样子制成,她身边的人偶,也保持着各自的姿态,聂隐娘的目光缓缓移开,她渐渐从那些孩子身上,分辨出了王仙客、谢小娥、柳毅的影子,
十年前,他们被不同的人送到这座深山古殿中,开始自己的传奇生涯,彼此却从未谋面,但十年后的今天,他们的人偶却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专注地凝视着木桌中央的黑布,他们安静地坐在桌前,仿佛多年以來,就一直坐在这里,
他们的手中,已经分别拿上了各自的武器,但脸上都还保留着孩子般的纯真,聂隐娘心中忍不住涌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那时的她,应该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吧,
若不是她一再提醒自己眼前的只是人偶,她真想冲过去,摇着那个女孩的肩,追问自己的名字,
她紧握的双拳已忍不住颤抖,
柳毅也注视着人群中那个属于自己的男孩,他是如此精致,逼真,连柳毅也仿佛恍惚起來,,难道十年前,他们的灵魂已被留在此处,而走出这座古殿、慢慢长大、慢慢杀人、慢慢忘记的自己,却不过是一具标着传奇编号的躯壳,
到底谁才是别人手中牵线的偶人,
砰砰,就在这时,霍小玉手下的皮鼓发出两声古怪的响动,
一个垂着堕马髻的女孩仿佛受到鼓声的召唤,从座位上徐徐站了起來,她光洁的额前贴着花黄,虽然年纪很小,但已经出落得美丽非凡,细长的秀眉微微向上挑着,透出一种与生俱來的妩媚之气,而她灵动的双眸中,却蕴满了宝石一般的碧色,
聂隐娘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任氏,”
“任氏”当然听不到她的话,只是机械地向前倾了倾身子,突然伸出纤细的手,将桌上的黑布扯落,
血腥之气扑面而來,
黑布下是一具血迹未干的尸体,尸体的胸前裂开一个大洞,左胸上一片皮肤也已被剥下,鲜血顺着她的身体滑落,将木桌染得一片猩红,
然而,她的脸却是如此整洁、温婉,沒有染上一丝血污,也沒有一丝痛苦,她一蓬漆黑的长发随意铺陈在桌上,宛如在暗夜中盛开的一朵墨色妖莲,而她原本艳色无双的脸,却因为失血的苍白而显得清丽非常,仿佛是一朵褪去了色彩的水晶花,哀伤,易碎,却透着一种凄丽绝艳之美,
这就是刚刚在狐仙庙被红线杀死的任氏,
那个人偶俯下身去,几乎就要触上任氏的脸,它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仿佛真的是个毫无心机的孩子,好奇地望着自己的未來,
孩子总是会好奇自己的未來,他们总会在庙里,煞有介事地求签,解签,向算命的老人打听自己的未來,然而在他们心中,这不过是一场游戏,无论他们预测到的未來有多么惨烈、悲哀,孩子还是会依旧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