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愕然。怔怔地望向玉阶上的霍小玉。
谁能想到这个在幽暗的月色中操纵一切的机关制造者。这个索居在深山古殿中。王子般骄傲、孤独的男子。竟是个又聋又瞎的残废。
然而。他的衣衫。他的长发。乃至他的宫殿。都如此整洁。一丝不苟。五年來。他就这样独居在这座荒殿中。无亲无友。陪伴他的。只有一群自己制造的人偶。不仅别人看不到他。就连他自己的眼中也只有黑暗。但他却依旧拖着残缺的身体。如此精心地修饰自己的容貌和风仪。
难道。这只是出于他对自己的尊重。
聂隐娘久久注视着他。对眼前这个敌人。第一次有了怜悯。也有了敬意。
霍小玉似乎平静了下來。轻轻叩击皮鼓道:“你们沒有猜错。我不仅又聋。又哑。又瞎。而且从胸部以下。就已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嘴角浮出一丝揶揄的笑:“我的整个身子。都是靠七根支架勉强支撑着。若离开这些支架。我就会整个瘫倒下去。变成地上的一滩烂泥。”
聂隐娘抬起头。望着他高高在上的身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坐得这样直。
良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是主人将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霍小玉平静地道:“是的。那一天。他击断了我的脊柱。熏坏了我的眼睛和喉咙。又将水银灌入了我的双耳。从此之后。我再也沒有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來找我。”
他的手指在皮鼓上缓缓叩击。平静异常。似乎那些惨绝人寰的酷刑。并非发生在他身上。
霍小玉抬起头。微微一笑。月光垂照在他下颚上。透出一片惊心动魄的苍白:“那一天。当我从剧痛中醒來。眼前只剩下无尽的血红。疼痛直透骨髓。让我疯狂。我伸手向前摸索。却发现大滩的血混着尘埃。已然半干。几只老鼠就在粘稠的尘土中纠集。它们似乎被我探出的手吓着了。踩着我的身体。四散逃跑……”他的笑容中带着些许嘲弄之色:“我是个有洁癖的人。这些肮脏的畜生让我不住呕吐。几乎连心都呕了出來。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挣扎着想站起來。却感到自己的脊椎。一寸寸向下坍塌而去……”
皮鼓的声音生涩、嘶哑。宛如一扇久未开启的铁门:“你能想到。这种感觉有多么恐怖么。”
聂隐娘一震。寒意从骨髓深处徐徐升起。
霍小玉却依旧微笑道:“又昏迷了好久。我再次醒來。慢慢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冷静下來。忍着剧痛逐个调动我身体的器官。我想知道。他还给我留下了什么……”他轻轻拂开腮畔的散发。嘴角透出淡淡的笑意。这笑意在四周阴森的光影下显得有些古怪。仿佛是一个痴情的少年。在月夜中。回忆起了情人多年前送给他的礼物。
天底下最残酷的礼物。
“他还给我留下了这双手。只有这双手。”长发的阴霾下。霍小玉的笑比月光还要动人:“这意味着。他还不想让我死。”
他顿了顿。重重道:“所以。我便不能死。”
“我决定活下來。拖着这残缺的躯体。在这座废弃的宫殿里活着。无法听。无法看。无法行走。陪伴我的。是老鼠、木偶、凄风、苦雨……每当阴雨的时候。我的每一块骨骼都会裂开般剧痛不已。每一寸肌肤都会发出腐败的气息。但我知道。我的心还沒有死。只因我相信。他一定会回來找我……”
他的话平静如水。聂隐娘却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森寒。忍不住道:“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究竟做错了什么。”
霍小玉的笑容渐渐隐去。冷笑一声:“错的是你们。我是为你们承担了罪过。”
聂隐娘皱眉道:“你是说。主人因为叛徒而迁怒于你。那为什么恰恰是你。不是别人。”
霍小玉轻抚皮鼓。摇头道:“那不过是因为。你们连被迁怒的资格都沒有。”他霍然抬头。散发流水般分开。显出半张苍白而消瘦的脸。
他的容貌极为清俊。一双眸子却黯淡无光。毫无血色的唇际却浮出一抹微笑。这笑容稍纵即逝。但竟是如此纯粹、慑人心魄。仿佛他回忆起的。不是残酷的折磨。而是毕生的骄傲。
聂隐娘望着他。一时无语。想不到眼前这个男子竟是如此的固执、执着。连主人施加到他身上的酷刑都欣然承受。当作是主人对他特别的恩赐。
他是太过愚蠢。还是太过情痴。
又或者。这也只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一个虚假的梦境。若沒有这个梦境。谁又能在这样一座死气沉沉的大殿中。拖着半死的残躯。守候整整五年。
五年的黑暗。五年的寂寞。五年的痛苦……
聂隐娘轻轻叹息了一声。沉声道:“你不恨他。”
霍小玉冷冷笑道:“恨他。你们有什么资格恨他。”他摇了摇头:“谢小娥。你当年被庸医割得体无完肤。是主人将你从垃圾中抱起。用尽奇方异术。让你起死回生。”
谢小娥依旧伫立在悬空木桌的边缘。她的衣衫都被点滴而下的鲜血染红。她。她似乎已经久久沉浸在这血腥的气息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