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押进来挨批受审,每来一回,总要经受一次皮肉和心灵的痛苦,久而久之,他也见惯不怪了。
上午,他照例默默地跟在两个看守员后边,脚步踉跄地走进这间审讯室去。
照例,有一排鲜红的袖章耀人眼目,有一群铁板脸孔直对着他。照例,被迫着先喊一阵敬祝伟大领袖和接班人“万寿无疆”、“永远健康”的诵辞,再喊几句自己“罪该万死”的口令,而后言归正传。
如往常一样,这群红卫兵以“最高指示”为武器,虎视旦旦地向他发起连珠炮式的责问和强赶鸭子下水式的逼供。他也如往常一样,用简短的否定语伴着长时间的沉默来作答。
很快,双方产生了情绪上的对峙,并发展至白热化程度。
“老家伙顽固不化,我就不信你的脑袋真是块花岗岩!”
“革命的铁拳头不是好惹的!”
“替中国赫鲁晓夫翻案,罪该万死!”
“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地道的现行反革命!”
“……”
年轻的造反好汉们一拥而上,你推我撵,拳脚并举。关向荣下意识地咬紧牙关,默默忍受着皮肉痛苦,终于支撑不住,一个屁股撑,跌倒在墙跟下,嘴角里流出一缕鲜血。但他面对凶行毫无惧色,喘息着,向对手投去蔑视的眼光。
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从人群背后传来一声冷峻而沉着的嗓音:“好啦,大伙省省力气,拳头解决不了问题,咱们真理在手,不怕他不承认!”
打手们向两旁散开,他从内进壁角那张办公桌后边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虎虎有生气的圆脸盘。
圆脸盘青年离开办公桌,大步跨到关向荣身旁,一把将他扶起来,然后,转过身去,带着权威的口气,招呼他的同类:“王小虎,你给他念段毛主席语录。”
“念哪一段?”被称作王小虎的红卫兵愣了一下。
“第十二页第二节。”圆脸盘青年发出指示。
王小虎连忙从衣袋里掏出他的小红书,慌乱中竟一下子翻不出页码来。
圆脸盘青年生气地哼了声“笨蛋”,接着,从容不迫地背出一段毛主席语录——
“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个完全的革命派。”
背毕语录,圆脸盘青年转过身来,两眼直盯着阶下囚:“关向荣,听清楚没有?”
关向荣一边微微喘气,一边吃力地点点头。
“那么,你再念一遍!”园脸盘青年严厉地命令道。
关向荣并未拒绝,向对方投去轻蔑的一瞥,用低沉的声音,清晰地念出了毛主席的另一段语录——
“列宁说,对于具体情况作具体的分析,是‘马克思主义的最本质的东西,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我们许多同志缺乏分析的头脑,对于复杂事物,不愿作反复深入的分析研究,……”
圆脸盘青年听着,先是一惊愣,继而火冒三丈,没等关向荣念完,便用手指直戳至对方鼻前,怒喝起来:“住口!谁叫你念这条的?”
关向荣脸上掠过一丝沉稳的微笑:“你们需要听听这条最高指示!”
圆脸盘青年气得脸孔转色:“你说什么?你说我们头脑简单?你倒成了头脑清醒啦?”
关向荣仍然沉稳应答:“有这个意思!”
“好你个反革命派!以守为攻,气焰嚣张!”
也许是关向荣指东话西地熟背语录亵渎了“最高指示”的神圣权威,也许是关向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战法刺伤了革命小将的自尊心,圆脸盘青年沉不住气了,只见他气冲脑门,脸孔煞青,猛地解下捆住草绿色军装腰部的宽皮带,狠狠地照着眼目中不老实的罪犯挥了下去。
“叭”的一声,圆脸盘青年怒盛手重,皮腰带抽在对方的肩胛部,皮带梢如流星般击中对方的后脑勺。关向荣始料不及无可躲避,只能让瘦弱的躯体承受这猛烈的打击,霎时间一阵剧疼袭来,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满眼金星乱迸,天旋地转,整个身子重新歪倒在地,一时昏厥过去。
头目人物的猛劲和气势马上惹来一阵欢叫式的口号声。但时过一会儿,纷乱的人群便从门口散去,整个审讯室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关向荣从迷糊中悠悠醒来,好不容易睁开肿胀的双眼,他发现,房间里没了其他人群,只见一双温热的手在帮自己额头缠着雪白的绷带。
面对这个不讲道理的持鞭行刑者,关向荣愤然推开园脸盘青年那双微微颤抖着的温热的手掌,喃喃地说:“用鞭子……对待……同志,用暴行……对待……长辈,你……你算什么……革命派?”
“对敌斗争哪有调和的余地?刚才,是我头脑不冷静,未曾交战就无理伤人,而且,确实伤及长辈违反人道,真对不起,我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