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二娃一直很郁闷。让他郁闷的头一件事儿是曲佳欣的那封信。
收到曲佳欣的信已经两个多月了,他一直没给曲佳欣回信有两个原因,一是最近这段时间的确很忙,没顾上这件事儿,但主要的原因是他觉得心里很乱。尽管二十多年的历练,特别是十几年的军旅生涯使他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冲动,可少年时的记忆,那些曾经的伤痛,那些让他难以忘却的往事总是挥之不去。
这天晚上他又失眠了。他从床上下来,披上衣服走到窗前。窗外万家灯火闪闪烁烁,半边月亮高高的挂在夜空,月光下,这座城市已经不再像白天那样嘈杂喧嚣。他轻轻地推开窗户,虽然已是初夏时节,但夜里的风还是有点儿瘆人。一股凉气扑面袭来,他打了个寒颤。他关上窗户又重新在床上躺下。
此时,他的心绪是复杂的,紊乱的,说不清是个啥滋味儿。本来,那些伤心的往事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渐渐地淡漠了,有些事儿虽说是刻骨铭心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已不再使他痛楚和伤心了。就像曾经一块巨石投在一泓湖水里,虽然当时掀起了滔天巨浪,而当这块巨石沉入湖底以后,湖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然而,曲佳欣的这封信无疑是往他心里的那泓已经平静了的湖水里再次投进了一块巨石,使那些早已沉淀在他心底里的往事再次从他心底里泛起。
……
那年春天,二娃在曲佳欣家里看见曲佳欣结婚的那个场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沉浸在巨大的伤痛之中。曲佳欣突然结婚,对他来说就像晴空中突然响起了炸雷!阳光下突然下起了冰雹!尽管那是他预料中的结局,但他当时依然无法接受出现在他眼前的事实。有时候他在想,那天自己看见的不是事实,只是一场噩梦。但他很快又从想象中走了出来,确信那天看见的情景不是梦,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那些日子,他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的时候,总是挑最重最累的活来干,他想通过超强度的劳累来转移心里的痛楚。可是事情恰恰相反,越是他不愿去想的事儿,那些事儿越是萦绕在他眼前不肯散去。就像失眠的人,越是想睡着却越是睡不着。他把几年来自己和曲佳欣之间的事儿像筛筛子的一样想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起了曲佳欣第一次来杨杜沟看他的时候自己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咱俩是两颗不同轨道上的行星,是永远不可能结合在一起的。咱俩的爱情树上是结不出任何果实的。”没成想,自己的这个可悲的预言竟成了事实!
他想起了上初中那会儿,对曲佳欣的那种朦胧的爱慕;想起了在杨杜沟村插队劳动的这几年,对她由朦胧的爱慕变成明朗化了的爱情;想起了自己曾对爱情命运的不详预感……
他清楚地记得,在杨杜沟插队劳动的那几年,曲佳欣总是隔三差五的来杨杜沟,当时给他造成了及其矛盾的心理纠结。这个纠结时常让他心乱如麻,痛苦不堪。一方面,那时候他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确是已经深深的爱上了曲佳欣。那种感觉已经不再是上初中时朦胧的、模糊的,而是日甚一日地明朗化、清晰化了。炽热的爱情火焰已经在他心灵的荒原里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他多么希望能每时每刻和曲佳欣在一起!多么希望能每天看见她倩丽的身影,每天听到她甜美的笑声!有时候,一种无比美好的情景像幻觉一般的出现在他眼前:她穿着一件火红的连衣裙,头上顶着红盖头,自己穿着一身崭新的婚礼服,和她一起拜天地,拜高堂,然后他牵着她的手进入洞房。贴着大红双喜的洞房里,烛光跳跃,灯火通明,他轻轻地揭起了她的红盖头,她羞涩而深情地望着他……
但是另一方面,当时一种强烈的自卑感又彻底打碎了他的美好憧憬,让他时常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那时候他不能回避一个现实:曲佳欣的父亲是文江县人民银行行长,文江县革命委员会委员。而自己是一个“黑五类”的狗崽子,父亲是个叛徒、美帝国主义特务、阶级异己分子,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自己和她的家庭背景、社会地位有着天壤之别。卑尊之区别,径纬之分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的生活世界到处是莺歌燕舞,阳光灿烂。而自己则处在一片黑暗当中,处在被世人唾弃的社会最低层。自己有什么资格和权力获得她的爱情?人世间的一切美好和幸福是不属于自己的。曲佳欣如果和自己在一起,将永远不会幸福,只能同自己一起遭受世人的陵辱,一起进入无边的苦难世界!不!绝不能这样!即便是自己忍受再大的苦难,也绝不能连累她,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受一辈子罪。她必须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归宿,这才是对她真正的爱!
当时为了让曲佳欣疏远自己,他不得不采取非常冷酷的措施。不知多少次,曲佳欣到杨杜沟来找他,他总是借故回避,不与她见面。实在没法儿回避了,他就故意找岔子,莫名其妙地朝她发火,说一些让她十分伤心的刻薄话:“你这人咋这么没廉耻呀?给你说不要再来找我,咋还是要来呢?我和你有啥关系?真是没羞没臊!以后你再来小心我对你不客气!……”曲佳欣当然不知道那时候他的苦心,更不知道其实每次她伤心地哭着离开以后,他痛苦的心里就像刀子剜的一样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