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了凡摇摇头,只是笑,他笑得很凄凉。
姬九怔怔地看着他,却始终没有听见从他嘴里说出一个字。
姬了凡不知从什么地方拎出两坛酒,掀开坛封,浓郁的酒香立时扑鼻而来。他将一坛酒递给女儿,自己拿起另一坛大口喝了起来。
小姑娘破涕为笑,接过酒坛:“臭醉鬼,就知道喝。你今天喝多少,女儿就陪你喝多少!”
姬了凡连连点头,红光满面,似乎十分高兴。他拉着姬九坐下,两个人靠着鼎壁,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个不停。姬九的脸颊喝得通红,一坛子酒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她喝了一小半。
她爹喝得极快,很快一坛酒全被他灌入口中,酒坛倾尽,他忽然猛地一砸,将那酒坛在鼎壁之上摔得粉碎,大口喘着气,酣畅淋漓。
酒入愁肠愁更愁,姬了凡有理不清的愁绪,就有喝不完的美酒。他这一世沉浮颠簸,曲折离奇,所有一切也只有深埋酒中才能聊有慰藉。他摸出一坛酒,又接着喝了起来。
姬九从小跟随父亲颠沛流离,她明白她爹所有的苦,不由皱眉道:“天不怜人,爹,你不愿说话,那就不说。我过去常笑你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如今女儿才明白,为什么酒那么苦,却总还有人但愿长醉不复醒。”
姬了凡提坛的手忽然僵住了,他看了一眼女儿,仰天大笑起来,但笑着笑着,他忽又一把将姬九抱住,失声痛哭。
姬九也一下僵住了,儿时不多的记忆中,她虽然常见到父亲借酒消愁,落寞不羁,却从来没见他哭过。姬了凡或许曾在女儿看不见的地方英雄垂泪,但他的不屈铁骨绝不允许他在人前软弱。
姬了凡,他的父亲在位时已经饱受欺凌,而后父亲去世,他又独自一人登上晋君之位。晋国之君,就只是他姬了凡一人之君!再后来,他几番被逐,犹如丧家之犬,终于被废除君位,贬落民间。但他还是君,以前他是晋室的一人之君,现在,他是自己的一人之君!
君者恒威仪!他姬了凡从不曾退却一步!
然而今天他哭了,他不为别的而哭,他哭是因为自己一世为君,却从未做好一位父亲。
他是晋室废君,国虽破,但晋室却不能亡!
天从不遂人愿,姬了凡原本虽心怀复国大志,却奈何魏氏太强,更何况还有韩、赵两国以为掎角。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了此残生的时候,却又叫他遇见林羡鱼。
仙家机缘,如何能不奋死一搏?
只是,这一切都苦了女儿了。家国两难,既选择了国,他又哪里顾得了家?
想到这里,他竟然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任何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认为他疯了。究竟疯了没有,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十年之后父女重逢,本想共享天伦,然而一切都已太晚了。
姬九只一个劲哭,她也想笑,眼泪却总不争气。一切都还不算太晚,至少父女二人终究在此团圆,以前的事或者以后的事,都自有解决的办法。
正要安慰一下爹爹,忽见姬了凡拾起一块酒坛碎片,袒出手臂,用那碎片在手臂上写起字来。
手臂上立时鲜血横流,姬九想要制止,却被她爹用眼神制止住了。
小姑娘流着泪,只见她爹在手臂上写了两个沾血的大字,一个是“河”字,另一个却是个“死”字。
她浑身一震,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人“嗖”的从鼎口一跃而入,轻飘飘落在鼎底:“九儿妹妹,醒醒,你快醒醒。”
这个人的眼神很呆,但他的声音却轻灵直厉。
姬九一见这人,顿时大喜:“呆鱼哥哥,你跑哪去了?你看,爹爹在这里。”
说着,她伸手往身后指去,一回头,却发现姬了凡已如水汽般平地消失了,身边除了几只酒坛,什么也没有。四面一望,根本就没有她爹的半点踪影。
林羡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又曲指在她后脑勺上重重敲了一下:“快醒醒,你入了魔障了!”
“醒……醒什么醒,爹爹……”她正要说话,忽的感觉眼前一阵发黑,昏天暗地中一下子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