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氏家族男女老少共有几十口人,一起随着卞和往太平山进发。这是个并不引人注意却令人感泣的迁徙。卞家子孙为先王保护这块石头经历了几代人,从不问个人荣辱,从不管身家性命,时刻准备族长一声命令,就舍了老家跟着走,也不问为什么要走,走到什么地方。他们以能为楚国效力而自豪,愿意跟随这个荆山至宝走向遥远的蛮荒。男人们抬着卞和,要上山时就换着背,弄得卞和趴在人家背上偷偷地伤心。若在往昔,他是要背别人的。女人们背着随带的被褥行李,孩子们抱着鸡,后面跟着狗。
藤蔓锁道,荆棘横生,壮丁在前面边走边砍,直到砍出一条路来,因而走得很慢。爬到山垭的拐弯处,女荪身背着包袱,回头最后望一眼古城方向。过了拐弯处,就再也见不到古城了,那里经过了她这一生的转折,谁知道这一去会是什么结果。古城里隐隐约约传来钟声,一片灰黑的背景下有点点色彩,显然楚君还住在这里。她背着人抽噎一声。
十三岁入宫习舞,十五岁领班迎宾,十七岁便成了国花。当着楚君的贵客面前,在那人所不知的内宫深处,赤身**跳着那妖媚的舞蹈,尽情展示着她的优美的身段和**。稍稍长大后,还训练少年国子舞蹈,她指挥若定,并不比男子更弱。数百人共舞,就由她主持操练。她是楚国的国花,是楚都之大雅,还是国舞之后。诸侯国使臣出使楚国,第一大赏心乐事就是看这位女妖舞蹈,有的甚至专为看她表演,才想出名目到楚地出差。蚡冐外依大臣,国内平时最喜爱的就是这位女荪。她对楚国所起的作用并不比大夫们更差。国力不强,她成了维系楚国与诸侯国交往的一张牌。
谁会想到,千娇百媚的女子,会是这等结局?
她从这次变故中悟出了命运的玄机,不跟卞和受苦,就将为先君殉葬,哪样更好呢?也就是说从一生下来,命运就注定了她今生不会有好结局。现在无论怎样,她还活着,比起将被药杀的那些小姐妹来,她就应该感到知足了。何况跟随卞和是受大王之托,是为楚国做牺牲,使命感减轻了压在心头的悲哀,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莽莽山林。
有人跌倒,有人划伤,还有人想着自己家里没抓住的鸡和羊,却无一个人呻吟或是发牢骚。为了那块并不会给自己带来幸福的石头,卞氏家族的老老少少,向着不知吉凶的目的地进发。他们相信,先王的在天之灵会盯着他们,一切言行都以对得起先王为原则,楚君的好坏标准,也是以先王的教诲为准的。现在楚君竟然将宝贝说成石头,处罚有功的人员,那么他们就一定要背离而去,到一个人所不知的地方保护先王留下的至宝,等待有朝一日真正的楚君出现,等着楚国的强大。
队伍越走越慢,越往上爬越难行。古木参天,杂草没腰,道路都被封死了。湿润的气流在林间翻滚,打在身上冰冷刺骨。爬到山半腰时,就已经太阳偏西了。大家歇会儿,女荪就靠着卞和,偎依在他的怀里。他们的面前云雾翻滚,如一层层棉花在空中流动。
只有卞和心里清楚,整个家族的搬迁不过是为了一个人野心的实现。那块石头除了自己之外,全都以为是神石,是令楚国强盛的灵丹妙药,因此越是艰苦就越感到责任神圣。他不能向他们戳穿谎言,道出了真相也没有人相信。断了脚够痛苦了,现在还得怀揣着谎言做戏,就更令他难受。他像老了十岁,抚着女荪的头发抱歉地说,要你跟我受苦了。
女荪远不是他所想像的那么悲观。“又来了不是?我早说了,这是先王定的,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安排好了。为了楚国而跋涉山林,为了楚国而忍辱负重,为了楚国,该我找一个漂亮的跛子。”她忽然站起来,对着悬岩下大喊一声。
扑啦啦一阵响亮,只见好几只五彩的雉鸡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他们的头上脚下飞走,大叫着飞向了远方。它们正在寻找配偶,生儿育女。女荪高兴地大笑,接着她唱道:
入荆山兮,行行蹲蹲。
辟荆山兮,踏日披星。
我怀神石兮,虎蹿狼奔。
我拥利耒兮,麻黍竞生。
她的歌声嘹亮而高亢,在内宫难以放声大喊,现在倒好了。这歌声在大山间撞击一阵,又从对面山上传了回来。
再上路时,有人惊讶地喊叫起来,在长满藤蔓腐叶覆盖的下面,竟然有人工开凿的石级。显然这是楚国先民开辟出来的。这一发现驱走了疲倦,大家往前走时就猜测着古时的情景。到处有坍塌的石墙,到处有开垦过的土地。女荪爬到半腰就有些走神,卞和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感觉到这个地方仿佛曾经来过的。但路途中的树木显然至少有了上百年,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卞和要她别瞎说了,可她认为自己说的是真的。
“不信吗?我敢保证,过了这个山嘴,那边是一条横着的平坦路。”
为了验证她的话是否是真的,男人们奋力往前砍。走过山嘴,果然如她所说,真的就是一段山半腰的平路。于是她再说:
“前面转弯的地方,有一块石壁,就像竖在路边的石碑。”
再往前走上一段,路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