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海相比,安徽的造反显得土了点,火药味不浓,不够档次,上不得台盘。上海来人一了解,怎么贵校还有李济仁这种与当权者穿一条裤子者,居然还能逍遥法外,啥事也没有。再一追究,岂止是与当权者穿一条裤子,与牛鬼蛇神也是不清不楚。于是,秋后算账,双罪并罚,李老的问题一下子就升级了,被冠之以铁杆老保——走资派的保护伞与牛鬼蛇神的保护伞,受到管制。而李老问题升级之时,正赶上运动也升级了,升级到了暴力层面,文斗也演化成武斗了,像李老这种非主要斗争对象,即使只是受了株连,也是要戴高帽子背牌子示众的,那些主要斗争对象的日子简直就没法过了。天性善良的李老哪里见过这种阵式,自身受管制批斗,他并不是特别在意,毕竟只是受波及,而其他挨斗者受暴力殴打的场面,他实在看不下去。但到了那个乱局之中,这种事情就由不得李老了,你看不下去也得看,而每看一次暴力场面,李老就会哭一次,每次这种失态的哭,又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有一次,看到刘晓峰院长,是个老红军,被打得跪地求饶,遍体鳞伤,生命垂危,李老也顾不上哭了,救人要紧。但当时李老并不是自由之身,他就找加入了派别的陶老师,让他赶快救刘院长,迟了就没命了。陶老师表现不错,知道情况严重,加紧施救,终于救了刘院长一命。还有教务处的总支书记徐观,也被关被斗得人发战手发抖,李老也及时叫来了学校里针灸术最为高明的张维老师,赶快用针灸控制了病情。古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李老身陷囹圄,穷之极矣,独善其身尚不能够,却在做兼济天下之事,看来李济仁的名字也不是白叫的。
大乱中的那些暴力场面对李老的刺激太大了,以至四十多年后,李老提到这些事,仍然有心惊肉跳之感。像附属医院院长肖世鸿被涂了花脸,跪在地下,被鞭打着膝行而前的场面,怎么也不会从李老的心头抹去。李老在文革中流了无数的泪,非其好流泪也,实在是这种暴行与他的天性格格不入也。而且李老的流泪,并不意味着其性格的软弱,他不顾自身安危,一次次挺身而出对落难之人施以援手,就体现了其过人的胆识、气节与风骨。李老对自己行医一生曾有这样的评价:未敢抱经国治世之宏愿,但常怀拯疾济羸之仁心。以李老的自况验之于他的文革经历,亦若合符节。救国无心亦无力,济弱有心且有为。当年的李老乃一介普通年轻教师,于决定国运之秘事,无缘与闻,对自身之命运亦无从把握,当时最合适的做法莫过于跟着走、随大流,至少还能落个法不责众,而你一个人逆势而为,私下里接济落难者,你实际上已经把自己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了。以李老之智,岂能不知这样做的危险?然而他的天性他的良知,决定了他即使在万分危险的乱局之中,也必须追随天性与良知去做当时不允许做的事。李老岂好行险哉,实在是有自己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举头三尺有神明。李老头顶的神明,就是与生俱来的良心。良心人人都有,只不过是在大乱之时,人们或者漠视良心的存在,或者泯灭良心行事,但在李老这里,无形的良心,比有形的险恶形势更加有力量。故李老行于其不得不行,止于其不得不止。止于何地,止于不玉石俱焚,止于不达无可挽回、陷于没顶之境。李老经常对落难者施救,与他的医者身份是吻合的,这种做法相当于打擦边球,亦属于可不深究者。
其实,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中,在巨大的压力下,李老即便说点违心的话,甚至于做点违心的事,时代与人们也不会太介意,因为大势所趋,大家都是这么干的,社会上人很渺小,到了乱世就更比鸿毛不如了。但李老之所为,显然与大多数人有所不同,正是实践了“未敢抱经国治世之宏愿,但常怀拯疾济羸之仁心”的生平抱负。当然,如果没有过人的胆识是不会这样做的,没有过硬的风骨也是不会这样做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风骨呢?答曰:此即侠之大者的风骨是也。司马迁在《侠客列传》中描写了一些他心目中的侠者,并非都是后人以为的那种武艺高强之士,而是特别能急人之难。故侠义的风骨就在于能急人之难。造反派封给李老的两把伞,实际上正标示出了李老的这种急人之难铮铮风骨。此时的李老,称其为李济仁已不够了,简直应该叫做李济世了。
然而,无论你心存济世也好,扶危济困也好,在文革的乱局中捏死你这样的人,跟捏死只蚂蚁没什么区别,实在是不会引起任何反响的。因此,李老扛着两把伞,居然能够大体上安然度过文革,也是可以探求一下其内在道理的。菜九以为,这内在的道理大致为:一是李老的祖上积德庇佑,显得有点命大;二是李老平时人缘好,现实中并没有真正与他个人过不去的人;三是李老做那些善事时,分寸拿捏得比较合适,没有过分激怒那些可以施暴的人;四是李老毕竟是精于医术者,运动之前可能就施惠广泛,何况山不转水转,三十年河东转河西,任何人都有可能日后要仰仗李老的医术过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