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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知藕断丝难续(1 / 2)

站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凌玉城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过。

所谓狼狈,并不是说他的衣衫如何破敝,或是形容如何憔悴。然而单以外表而论,当年在虞夏的时候,他们熬夜赶功课也好,在演武场上摸爬滚打也好,比现在灰头土脸一百倍的时候都有。甚至他十四岁那年入狱,侥幸得脱之后景晖赶来接他,脸上神色,也比现在要疲惫了不知多少。

然而,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是大不一样了。

景者,日光也。晖者,光也。凌玉城的记忆中,景晖一直是明亮而生气勃勃的,像他的表字一样,是刚刚跃出地平线的朝阳。然而此时此刻,被两个带刀侍卫引入水榭,孤零零站在他和元绍面前的人,却黯淡得有如日落前的最后一缕余光。

单以外表而论,景晖的衣着甚至算得端整。君前不能服孝,他穿着一袭白罗长袍,夏日衣衫单薄,透过纯白的丝罗,可以看到袖子、裤腿下面都有几处不正常的凸起,其下隐隐渗出鲜红。比起三年前分别时的那一面,他瘦得多了,颧骨高高地凸了出来,眼窝下方,浓浓的青黑挥之不去。

听到他出声,景晖飞快地看了过来。只一眼,目光甚至没来得及与凌玉城相碰,就飞快地转了开去,转向房间另一边,和凌玉城相对而坐的元绍。踌躇片刻,他慢慢屈膝,对着元绍的方向跪了下来:

“臣……宁秀,叩见陛下。”

望着那个屈膝俯首跪叩在地的侧影,凌玉城呼吸一窒,紧紧地闭了下眼。

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还没有决定跟从元绍的时候,用的自称一直是“外臣凌玉城……”。而现在,从他曾经的主君,身为虞夏皇子的端王殿下口中,吐出的分明是简简单单地一个“臣”字!

端王宫变失败,仓皇出奔,仅以身免……后面呢?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本能地,他一下一下数着心跳,从一数到十五,才看见元绍从窗口回转身来。宁秀出声时,元绍正倚在美人靠上,伸长手臂去够一朵半开的荷花。然而他看中的那朵花离得偏是远了些许,元绍尝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索性屈指一弹,随后五指虚空一抓,断裂的花茎连着其上粉色的花朵立刻落在了掌心。

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宁秀身上,而是先投向了凌玉城,眼角微微向上弯了弯,左手平平伸出,掌心向下,轻轻一压。看着凌玉城应着他的手势坐回原位,才垂下视线,睨了宁秀一眼:

“起来。”

“谢陛下。”

宁秀应声起立,屏声敛气,垂手站在原地,眼角也不敢往旁边斜上一斜。元绍也不看他,徐徐转动着手里的花茎,漫声道:

“都说藕断丝连……不单藕里面有丝,这些个长在水面上的花梗,也照样拖着细丝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闲适,微带笑意的目光落在凌玉城身上,流连不去。凌玉城回以一笑,借机飞快地打量了元绍一番,见他只是悠然地靠在窗边,夏日炽烈的阳光从背后照过来,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明亮的光边,面庞却反而笼在了阴影当中。

凌玉城一时不能判断他是随口说说,还是借题发挥有心试探,也只能尽量放轻松了口气,笑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里面都已经空心了,总要让他有点儿什么东西连着,不然怎么站得住?”

“也是。”元绍不在意地耸了下肩,手一扬,随手将那朵半开的粉荷抛去角落,端端正正插到小几上的瓶里。忽然眉头一挑,目光中寒意大作,直直射向了站在门口,已经被忽略了半天的宁秀:

“怎么--朕的皇后,当不起你一礼么?”

凌玉城心脏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胸口,本能地挺直了脊背。他手掌一按座椅边沿,长身欲起,然而身子才向前倾了一倾,就被元绍沉甸甸的目光逼了回去。

窗外忽然吹过一阵清风,湖面上涟漪骤起,将一片水光反射到水榭当中。摇曳的水光照亮元绍脸庞,凌玉城分明看到他唇抿得紧紧的,连得微微扬起的下颌,也绷出了一个坚硬的弧度。四目交投,元绍目光中有柔和的安慰,更多的却是不容置疑地坚持--于是他知道,再多的恳求,也不可能让元绍的决定改变一星半点。

然后,在凌玉城越来越快的心跳,和竭力想要躲避、却不能也不敢闪开的注视中,他曾经的挚友、兄弟和主君,一寸一寸地转过了身子,直到正面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二十七年的人生,凌玉城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眼睛。深不见底的黑,黑得能吸尽所有的光线,黑得让他想起半埋在土里,已经腐烂殆尽,只剩下两个空洞的骷髅;却又燃烧着幽幽的火,那下面翻滚着、涌动着的,是带着无限热力的岩浆,下一刻就要喷发而出。

景晖,景晖。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觌面相对的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也不必说话,只这么一个对视,目光中就交融了千言万语。可这样的对视也不过一瞬,宁秀立刻低下了头,一撩袍角,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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