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凌府祠堂香烟缭绕,耆老毕集。凌玉城朝服入内,在先父云阳襄侯和先嫡母敬敏长公主的牌位前磕过了头,看着族谱上自己的名字被灵前檀香一点点灼成灰烬,掷去冠服,一袭白衣扬长而去。
次日,北辰使节遍邀各国使节,在馆驿大开夜宴。
元绍自然坐了上座,金吾将军雷勇在后按刀侍立,睥睨四方。左右手第一席各让了苏台和亲王、西珉荣亲王,大虞目下行辈最尊的睿亲王自谦为东道主,坐了左手边第二席,以下诸国依序列坐,觥筹交错。原本的北凉正使,羽林将军哥舒夜擎着酒盏挨着座头一个个敬过去,所到处谈笑风生,一段风流蕴藉的态度,连得自负出身锦绣文华之地的苏台、西珉两位女亲王也暗暗点头。下首一排包括北辰在内,大多是看北凉脸色讨生活的小国,此刻忙不迭地站起来敬酒搭话,场面居然被敷衍得十分热闹。
只是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就连和哥舒夜对面答话的那个酋长,也忍不住一眼接着一眼向大虞睿亲王身边,白衣按剑默然端坐的年轻人看去。在座使臣纵然有认不得的,在旁人的窃窃私语中也知道了那人身份——当日比武招亲的擂台上北凉皇帝亲临,惊世骇俗的一句宣言之后,今日之席岂不正是为他而设?
酒过三巡,教坊清歌细细奏过一曲,歌儿舞女们向四方一一行礼,默然退出。仿佛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席间窸窸簌簌的交头接耳蓦然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集中到了上座。灯烛掩映下,高坐堂中的北凉天统皇帝慢慢敛容正色,对着凌玉城的方向微微侧身,一笑举杯:
“凌将军,那天在擂台上,朕曾经问过你一句话。时隔半月,朕当着满堂佳客再问你一次——作朕的皇后,可好?”
即使是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对元绍这样毫不掩饰的提问,在座使节仍然有大半倒吸了一口冷气。
凌玉城慢慢抬头。满堂锦绣金玉辉煌,唯有他一身白衣,银冠束发——去了大虞剑门总督、领兵部尚书衔,应州、宁州、延州三州军务总制种种官职,又缴回了世袭云阳侯的爵位,以他的身份,此时此刻,能穿的也只有这么一袭白衣。然而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抬头,一对视,满堂灯花都是骤然一暗,仿佛厅堂中陡然拔出了一柄明如秋水的长剑!
“陛下,外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端端正正坐在原地,声音不疾不徐,清清冽冽,从容道来。当着满堂宾客,一字一句,落地都铮然作金石之声:
“外臣久闻北人善歌,其声高阔辽远,上薄云天。今日良辰嘉宴,不知陛下能否为我歌一曲《敕勒》,使外臣一窥北地风光?”
这一次,连隔席而坐的西珉荣亲王,都不由自主地泼出了杯中的美酒。
是这样针锋相对不肯低头的刚烈!自古伶人乐工都是风尘鄙贱,渑池一会,赵王为秦王鼓瑟,赵人视为极辱,不惜溅血殿前,迫秦王为赵王击缶。百年前大虞败于燕国,大虞怀、闵二帝北狩,于燕帝席前青衣行酒,击筑作歌,至今虞国士大夫说起,无不呜咽流涕。今日凌玉城众目睽睽之下一语既出,北凉皇帝就算把他斩杀当场,也销不去这般奇耻大辱!
可惜了如此玉人——荣亲王几乎是本能地闭了闭眼,生怕下一刻就看到伏尸席前,血溅五步的惨状。却不料想等了一等,却没有人发出任何惨呼,反而听见那位天统皇帝把酒杯随意一掷,朗声大笑:
“昔日太祖皇帝塞上大会诸侯,席间歌《敕勒》一曲,军心大振,一战而破燕师。此英雄之歌也,朕何惜为将军一曲?——拿酒来!”
立刻有人捧了大杯跪倒席前,元绍一口饮尽,也不等堂下伶人奏曲,随手拔出腰间短刀,以刀击案,放声高歌。歌声中,凌玉城垂目端坐,等他唱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忽然拔剑跃出,寒光凛然如风如电,直刺元绍眉心!
四下里轰的一声惊呼,立在元绍背后的金吾将军雷勇甚至下意识地拔出长刀,上前格挡。元绍却端坐席前,岿然不动,一只手甚至好整以暇地按住了雷勇的动作,微微含笑,目光一瞬不瞬地凝望着笔直刺向面门的剑尖。寒光吞吐砭骨侵肌,在堪堪点到元绍眉心的那一刹那,猛然收了回去,凌玉城纵身向后倒跃,长剑向外划了一道圆弧,剑势展开,雪色游龙绕身而起。
彼时满座屏息,唯有这一剑光寒,应节而舞。势若流星,光如皎月,正是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舞到急处,满殿中一条白练滚来滚去,连带舞剑人面目都不可见。待到元绍一曲《敕勒》歌罢,凌玉城恰是转到他面前,还剑入鞘,单膝跪倒:
“臣,唯陛下所命。”
解下长剑,双手捧起,徐徐奉过头顶。
元绍面色沉肃,缓缓立起。
面前那人安安静静跪在当地,脊背挺直,肩臂舒展,虽是单膝点地,姿态却骄傲端严得无可形容。到了这一步,原本只要把人扶起来,再说上两句场面话就可以散场,然而,看着眼前那个低头屈膝奉剑而跪的身影,元绍却是迟迟没有动作。
电光石火间,他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