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的秋很深,深得足以让我想到一个色彩阴暗的词语,叫做掩埋。早晨的时候,空气潮湿而且阴冷,翻开那些色彩斑斓堆叠在槐树下的落叶,就可以看见背面上有细小晶莹的水珠,像是夜里留下的泪痕,光亮来得太突然,来不及擦去似的。看着太阳仁慈而且怜爱地抚摸过荒凉的羊石镇,我的心就变得空荡荡的难受,忍不住地惆怅。
每个夜晚,羊石镇都会沉寂地死去,秋风扫过去,呜呜呜呜,我看见羊石镇仅有的几家灯火在风诉里大幅地摇曳,于是整个羊石镇突然变得诡异而且恐怖,像海市蜃楼一样隐隐约约摇摇晃晃。婉娘在灯下缝着衣服,头也没抬,如水,你看这些灯火,都是无处可归的那些孤魂野鬼的灯笼。我听她这么一说,后背立刻有凉气渗进来,沿着脊梁骨一直渗到心窝里,结起一层冰,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再也不敢独自望向黑暗里的羊石镇。在羊石镇,晚上点得起油灯的只有三户人家,商人居不易、白胡子的老镇长和我爹瘸子李四。我站在阁楼上,俯瞰我爹的东西南北客栈灯火通明,串联出一个太平盛世的晚秋。进进出出的陌生脸庞像是从异界摆渡进来的游魂,总能勾摄起我对羊石镇外面世界的向往。
洪武三十一年的秋天,兴许是太潮湿,几场连绵阴雨后,婉娘缠绵悱恻的戏词和咿呀的婉转唱腔启蒙了我对爱情这种东西的热切渴望。十七岁的如水年华,我迫切地需要一场恋爱,昙花一现也好,地老天荒也好。就像,久旱的大漠,渴望一场久违的甘霖。
每个夜晚,我都裹着单薄的被褥,望着窗外如昼月色,万籁俱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设想着与我命中注定的姑娘的第一次邂逅。我渴望那一种我不知道的温暖,而这温暖就来自于她——如花似玉、沉鱼落雁、倾城倾国、闭月羞花……我绞尽脑汁用婉娘戏词里形容女子娇美容貌的词语去幻想和描摹她——我命中注定的女子。蛾眉杏眼,皓齿红唇,长发飘飘,一袭白裙,回首嫣然一笑抿嘴温顺一笑低眉柔婉一笑,只要她看我一眼对我笑了,我便能升到云霄里去……
我设想最多的邂逅情景,是她在大漠里长途跋涉,疲惫而又饥渴,终于挨不住昏倒在爹的客栈门口抑或客栈后面不远处的胡杨林边,妙不可言的是恰好被我发现并且救回。在我日夜守护无微不至的悉心照顾下,几天以后,她终于苏醒并且可以下床走动了。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姑娘是如此的明白事理,懂得感恩回报,决定对我以身相许……
漆黑的阁楼里回荡着我吃吃的傻笑声,我激动地把被子紧紧攥在手心里,仿佛已经牵到了她的红酥手,抓到了她羊脂玉一般光滑透亮的手臂,我们快乐而幸福地奔跑在无垠的大漠里,像两只自由的小鸟一样,依偎着飞翔。我们跑到哪里,哪里便开出七色的鲜艳的花朵。湛蓝如海的天空和西边鲜红的火烧云照亮了整个大漠,每一粒黄沙都散发出金黄的光芒,每一朵花儿都发散出馥郁香气,冷清荒凉的羊石镇也变得温暖而且富有生气,充满了人世间的温情。
好梦总是被尿憋醒,这着实令我很气恼。微弱的光线透过阁楼上的窗棱照在萧徒四墙上,还没睁开惺忪的双眼,阁楼里那种独有的陈旧和腐朽的气味儿就先钻进了鼻子里,于是梦的色彩和香味就突然不见了。现实的晦涩与梦想之间的巨大落差让我抑郁而且烦闷。
我的瘸子爹曾经告诉我说,想要什么,你就拼命地日思夜想,老天爷一感动于你的虔诚,没准儿就给你送来了。这句话没错,果然不久之后就应验了。我日思夜想虽未曾谋面却是命中注定的姑娘来了,更奇妙的是,正如我所设想过的一样,她果然是晕倒在了胡杨林边上。
那天早晨,爹站在院子里骂骂咧咧,好吃懒做的东西,太阳都快把屁股烤焦了,你这臭不要脸的小兔崽子倒心宽,还睡得安稳!我只好眯着刚闭上没多久的眼睛,愤怒地一掀被子坐起来,嘟囔着小声咒骂讨厌的瘸子起身穿衣,然后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走下去,到后院去洗漱。
爹没好气地瞪着我,双手背在后面,吹胡子瞪眼睛。我要去县城置办货品什物,你打手经营一天客栈,不许别人插手。说到这儿,他别有用意地看了一眼婉娘,婉娘正在低头扫院子,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他撂下一句出了什么事,可仔细你的皮,便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抽在老牛屁股上,牛车趟着沙尘哐哐哐地跑远了。我对着远去的牛车哼了一声,去吧去吧,早就该去了!
婉娘目送爹走远了才走进来,她为我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满眼慈爱,如同温暖柔和的月光。如水啊,要是想玩就去吧,不过要早点回家哦。我撒丫子就跑,边跑边答应。婉娘从后面追出来,冲我的背影喊,要不要买东西?给你一两碎银子使。我停下脚步,思量了半天,说,不要。然后又跑了。婉娘的银子是偷偷积攒的,我知道她还惦记着女儿,我怎能要她赎女儿的银子呢?
婉娘偷偷去找过她的女儿,我是知道的,我看见她借口去客栈后面的胡杨林拾拣干柴禾,走出后门绕过胡杨林却踏上了一条荒芜的小路。婉娘第一次回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我偷偷问她,你去看你女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