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阵《杜十娘》的调子，接着又是《大花轿》，接下来是《长相依》，唢呐把羯羊从梦中惊醒，又没有死人，吵什么？烦死了。
哭声，之后是嘶喊声，这声音显然是张开翌妈的：我的那个妈呀，呜——呜——呜——你可怎么就死了哟，一字一顿，字正腔圆清晰无比，羯羊抬头看了看天，东方才蒙蒙亮，太阳正准备升起呢，是在东边呀，没有从西边出来的意思呀。
到这里，羯羊和我们都已经知道了，是有人死了，是张开翌的奶奶。
其实这是一种解脱，有时是生不如死哪。呜呜声变成了哼哼声，但我们还是听到了张开翌妈的声音，我的那个妈呀，你（以上声音皆很大，此时显得气力不继的样子，吐出了下面几个字）终于（然后显然缓过了气）死了哇！羯羊第一次知道，哭有时候也未必代表悲伤，这个世界的东西没有约定俗成。
知道张开翌奶奶死了，羯羊就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羯羊是张开翌妈准备给张开翌奶奶“领牲”用的，这只羯羊就是长的很胖的当年被煽掉的那只小绵羊。
关于“领牲”二字，解释如下：就是一个人死了，后辈和晚辈为了表示一种纪念和孝顺，给死者准备地下用的羊。如果老人同意，老人可以把羊领走，在地府里放羊，可以在自己想吃的时候吃羊肉。而这“领牲”，也有领走的，也有不领的。而这领的标志就是某个给老人“领牲”的后辈用凉水给羊的耳朵和四肢滴上水，然后自己在当院子跪着，面向棺材，说，这是某某孝顺、孝敬您的一点意思，您老有知，就收下吧。如果说这个儿孙本来孝顺，或者老人有灵的话，就说如果老人同意收你的孝心和东西，那只羊就会打一个寒战，这表示老人知道了，而且愿意领，如果不打颤，表示这个子孙曾有过不孝之处，他当然要惩罚他了，就是让他跪在当院，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天寒地冻，你要一直跪着，如果你大不孝，羊是不会打颤的，也就是说，你要多跪，否则，你也许可以少跪点。
有人说了，你只要给羊耳朵和四肢淋上凉水，它还能不打颤？
错，其实羊不是瞎子，就是瞎子，也可以知道你曾是不孝儿孙的。
还有一个原因，是耶和华说的，羊们下去可以替罪。
无论如何，羊们承载完“领牲”这个任务，它们就会被杀掉，作为老人埋葬后的酒席之用。
现在大家可以看到，侄男隔女子孙们都开始领了，张开翌姐姐和姐夫领了一个，顺利，张开翌的叔叔婶婶也领了一个，也顺利……如你所愿，到张开翌妈领着羯羊出场了。
八月的本来晴朗的天空忽然就阴了下来，顷刻间云彩就像被天上的某位神仙压了下来，而且挥洒的到处都是，很低很厚，一阵雷声响过，瓢盆的大雨从天上落下，其实打雷的时候，大伙就知道了，要下雨了，二八月雷不空响嘛。所以在天刚开始阴的时候，张开翌妈就开始“领牲”了。
但羯羊没有动。
张开翌妈不停地在羯羊的四肢、脑门、耳朵里拍水，一桶水快用完了，羯羊几乎成了落汤羊了，可惜没有用。
羯羊仍没有动。
很大的雨点在地上噼里啪啦的摔打着，打的羯羊头和身体生疼。张开翌妈在雨地里跪着，众人都在羯羊的周围劝羯羊还是领了吧！他们都说儿女们也许有不对的地方，您为老的多担待一点儿。
羯羊还是没有动。
雨夹着冰雹落了下来，一开始还小，好像打兔子野兽用的枪里的撒子，后来就好像羊粪蛋那么大了，张开翌妈两手捂着头，哭了。
于是又有人说了，张开翌他奶奶，您活着是灵人，死了是灵鬼，您看哪一个不看哪一个？媳妇子有不对，您惩罚她一下就算了，不要再斤斤计较了。
羯羊看了看天，看了看他们，还是没有动。
羯羊知道，张开翌奶奶曾为了想吃点羊肉望穿秋水，魂不守舍，而张开翌妈为了自己就是不给吃，七事八事有多少事是张开翌妈不对？羯羊曾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本来羯羊无悲无喜无忧无虑的可以走了，可惜见到张开翌妈，羯羊还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时有德高望重者如杨飞奶奶出来了，她看到外边的冰雹已经打死了一只鸡，她说他嫂子，你咋就不明白呢你走就走，各人有各人的因果，你何必为难个媳妇子？你老俩口团聚也是好事，那里未必就不如这里，你让这么多人陪你在大雨冷子（我们花马山庄对冰雹的叫法）……
羯羊没有等她说完，羯羊有点担心：其一是张开翌奶奶的心善，早就被说动了；其二是由于杨飞奶奶的责备；再就是冰雹打的羯羊都开始头晕了，万一呆会儿羯羊被冰雹打昏谁来替天行道？！
于是羯羊站定，抬头望了望空中，然后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冰雹、水花四溅！水花四溅的水雾中，羯羊冲向张开翌妈，一头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