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关鑫心里忽然就重重沉了一下——他也试行过这唬蒙之道,晓得兆学疚唬人时带出的信息大都是真实可靠的,这才唬得人动。而他们在入湘前也曾收集到资料,说湘西要路上的土匪,叫棒棒客,亦农亦盗,农忙时做农民,农闲时就出来断路,出手特别毒辣,不论银钱多少,只是那断路抢衣帽的小小强人,也必了了性命,然后动手的,风俗如此,心性如此,看着一个人性命,只当掐死个虱子,不在心上。关鑫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伏翼那双间或闪过农民的憨厚和江湖人狠辣精明的眼睛……伏翼寨主。
一心一向诚信为本,透明澄亮的一条肚肠,又如何招架得了兆学疚七窍玲珑的心肠口舌,当下越听越觉得在理,就有些犹豫间,兆学疚又亲亲热热地加了些火:“好一心,我们五个原来在妆园中生生死死滚打出来,同桌吃饭,通铺睡觉,怒了团起来就能握成个拳头出气,乐了沾朵花来笑一笑红尘,这才是兄弟手足!我就不比老大和你亲厚,也比柳生好些吧!现在连柳生都回来了,还能外着我?而且,我糖二要真读书读酸了,怎么不叫酸学究反叫糖二?糖二能外着土匪吗?忘了你糖二哥原来是干嘛的?革命、造反、武江湖,你们那点子事,我是干得出,驼得动!”
一番话彻底打动了小和尚,一心亮着黑眼睛,只管大力点头。
山里的声音是舒缓的,是安适的,山上的水流是迟缓的,低回的,缠绵的,山上还有一种可爱的鸟儿,叫白鹭,飘飘的飞展在天空上,又轻轻的似落非落的落在竹林丛上,使那青青的翠竹压得低低的摇来摇去。
上了贵州河,在林子里钻几个来回,无需上山下坡,就到了伏翼的地盘了,如果少了林木的过滤和山谷的扩散,两边嚷嚷一声,都能相互传音。
这里的翠竹并不多,北面的围地里有着紫红色、淡青色的甘蔗林,屏障一样围栏着的,是整个边城最好的耕地,农民以天地为本,所以这里是边城的命根。甘蔗林与山林子中间有一片绿油油的空地,随意散种着、野生着些蒌蒿、野姜、地毯头、紫苏、薄荷、晚饭花等芳香的植物,风混混的、暖暖的,十分雄厚多彩。就这空谷下面,丛着几个山里人家,用泥土打起的墙桓上面盖着竹笆编的房盖,再铺上薄薄的瓦,一家一家零落着也连成了一片小小的村落。
夕阳低低地挂在西山,硫磺样的颜色,显得很不自然,阳光像一只粗笨的手,给人,岩石,房屋,山坡全描上生硬的轮廓。
兆学疚万没料到,自己真真假假地诈出来的“险要”处,竟就是这样一处山里农家。
耐人流泪的炊烟,早就轻轻地升了起来。
伏翼似乎很快就晓得一心带来了兆学疚和关鑫,远远就迎了出来,一身灰扑扑的农家衣裤,憨厚地笑着,也像一心被喝破时一样,殷切得有些忐忑和讨饶的味道。可见这糖二在五人手足中的地位,确是仅次于老大的二哥。
他们跟着伏翼进了一间低而矮的草屋,昏暗的光线,依稀可见火灶、柴堆、三角架的水盘,为了节省空间,砧板、锅铲多倚挂在墙上,就像矮桌子和椅子都折叠起来靠在角落一样。在屋的顶梁上还挂了一个弹簧钩,低低的吊着一个娃娃睡的摇床,一心一进门,就冲那里去了,摇了两下,娃娃“咯咯”的与他笑闹,一心就背起一旁的大背篓,把娃娃抱上,“咯咯”笑闹着出去了。
兆学疚认得孩子,却接不上手,就有些悻悻的,伏翼怕他不悦,一边擦台擦凳,一边解释道:“秋千的孩子,你见过的,一岁了,那时日月不好过,我们都忙,是一心背大的,就认他。”
兆学疚也不在意了,大刺刺地由伏翼给他倒水洗脸,催促道:“继续,说啊!”
伏翼怔一下,先安顿好这两个客人坐下,自开始到灶上烧火做饭,灶火腾腾地发出暖暖的光,新柴的灶烟轻而浓,伏翼悠悠地烧火,灶火和烟雾相继熏着他的脸,不知怎么,伏翼的这个姿态一下子打到了关鑫的心里——此刻的他就像所有的山农一样,山一样坚忍、土一样朴实,千年万年世代不变的勤勉和可靠、耐苦耐劳,然而,贫穷与苦难却一直若影相随……他说,他比兆学疚小,才二十三岁。可贫穷却会让一个人加速变老,压缩的童年,漫长的老年,他的衰老表露在他的性情里,在水壶和衣服里,在他的声音和面貌里,在沉积的灰尘里,在沉淀一生的烟尘汗水里。
“去年,我们一路入湘来,世道差不多一样,乱、灾、苦,可到了这里,又更难熬些。秋千已在这里,那时……关哑刚走了,孩子早产,缺吃少喝,丁老板就这点血脉,我们想引她们走的,可秋千倔,她说当时过路时不慎喝了落了黄杜鹃的溪水,那是下胎的。是老关寨主救了她们母子,而且,她说,这是中国时代的苦难,是逃不了的,你就走去了,但是走去又怎么样呢?你无非是把这命运延长了而已。”
听到这里,关鑫不由得重重一震,他不能朝这个话口思索下去,于是连忙呱声问道:“我爷爷怎么死的?”
伏翼添柴的手顿了一下,火就慢慢地暗了下去了,而他似乎不自知。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