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那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次疯狂。
还有谁能像我这样，带着一身的伤痕和一颗濒临破碎的心，全身上下只在腰间围了块帐帘就敢无惧无畏的纵马在旷野中疾驰。
我**着上身骑着父亲的那匹“追风”从正午狂奔到日暮，才终于在倭肯河畔截住了送亲的马队。
残阳如血。
我冲到马队前方，旋回马首，直接忽略掉送亲的那几十号人充满恐惧和敌意的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顶，直直看向坐在勒勒车上的你。
你的目光也在听见我纷乱的马蹄声起，就没离开过我。
若不是那双哀伤到无神的眼，我几乎就要以为是认错了人。从来都素颜示人的你居然第一次画上了精致的妆容，穿着一身遍绣全枝花的黑紫色六裥襜裙，头上编着细密的发辫，完完全全女真姑娘出嫁的装扮。
目光的痴缠，只一眼就足够让人肝肠寸断。
我带着无比坚定的心，轻提丝缰纵马上前。族人们被我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戾气所吓住，低着头纷纷退到两边。而我却越是靠近你，心就越慌乱。
“阿娜烈，跟我走。”我无视一左一右紧紧坐在你身边的两个喜婆，直接冲你伸出手。
可是你只是望向我，眼眸中除了无底的哀伤竟再看不到其他情绪：“阿骨打，你快回去吧，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不能？我要带你远走高飞，就算遭部族唾骂，远遁他乡也不要和你分开……”我执拗的像个孩子般，只想不管不顾的带你走。
你的唇角绽放着笑意，却凄美的让人心碎，仿佛洞察一切的清澈眼神，似乎看穿了我撕扯破碎的心：“阿骨打，别任性了。问问你的心，就算你真的可以找到一块足以让我们平静生活的乐土，可是我们真的能心安理得的苟且活着吗？如果我随你离去，完颜部将失去领军的战将，失去纥石烈部援助的两千骑兵，试问面对南部部族的虎狼之师，你的族人会怎样？当然，这还不是最坏的，若是为此纥石烈部族长剌浑也因完颜部的失信与你的部族反目，你的部族腹背受敌又待如何？阿骨打，抛却我一个换来全族人活下去的希望，还有什么不值得！”
话音未落，远处已传来吵杂的马蹄声，回首看去百十匹骏马旋风般转瞬已到面前，为首一人正是纥石烈部族长剌浑。
“呵，阿骨打老弟，我来接我的女人了，你是亲自来给我送亲的吗？”剌浑跃马来到我面前打着招呼，待细细打量了我的装扮后，笑容里却满是轻蔑：“都说你完颜部穷，可是没想到竟是穷到连裤子都穿不上了，哈哈哈……” 他一笑，身后百十人侍从也跟着大笑起来，嘲讽的笑声在河谷间回荡。
此时我的心因你的话备受煎熬，至于他说什么，我根本不在乎。而你却因他们对我的羞辱而满面痛色。
你缓缓地站起身从勒勒车上下来，莲步款款。在我不舍的目光里与我擦身而过，直接去往剌浑马前：“尊贵的族长大人，我就是完颜部送来和亲的阿娜烈，您把答应借给完颜部的两千骑兵交给阿骨打，然后就可以带我走了。”
“好哇，人马已经齐备了，就在后面。”你那绝世的容颜一定晃花了剌浑的眼，他答应连连。
我的心下凄然，却因看见剌浑眼中透出饿狼般**的眼神让我瞬间怒火中烧，下意识的直接冲上前拽住你纤细的腕，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阿娜烈，跟我走。”
剌浑瞬间颜色更变，暴喝一声：“阿骨打，你发的什么疯，把人给我松开。”立刻他身后的侍从全部拔刀相向。
你紧抿着唇，回头望向我，微微的摇了摇头，用力抽回着我紧握的手腕，目光中带着哀求的神色。
我明白你的意思，以目前的状况，即便我拼了性命，也是带不走你了。更何况完颜部送亲的几十人和剌浑训练有素的侍卫完全不在一个级别，若是动起手，会让这帮狼嚼得连骨头渣都不剩。我绝望的阖了阖眼，心在滴血，可终究还是撒了手。
你接着对剌浑说：“我是心甘情愿到纥石烈部的。族长大人完颜阿骨打曾救过我一命，请允许我在离开之前，最后一次拜谢他的大恩，从此两不相欠。”
剌浑狐疑的看着你，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快着点，今晚我们还要赶回去呢！”
你转过身用那样盈盈的目光描绘着我，仿佛要把我画入眼里。之后两手平措至左胸前，右腿后屈，屈膝，低头如此往复三次，向我端端正正一丝不苟的行了汉族的大礼作为最后的诀别。
做完这些你被喜婆搀上了勒勒车，在车轱辘的吱呀声中离我远去。
我闭上眼已不忍再看，伴随着马蹄渐远是谁的歌声如杜鹃啼血，伤人心肝：
“朱弦断，明镜缺，
朝露晞，芳时歇，
白头吟，伤离别，
努力加餐勿念妾，
锦水汤汤，
与君长诀！”——（注：卓文君《诀别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