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你爷爷有见识,说‘鬼子这一路打来损兵折将,心里早憋着一股狠劲,爆发出来那就是出笼饿虎,南京城不沦陷还好,一旦沦陷全城百姓准成任宰羔羊,去是自投罗网,往长江上游跑才有生路’。亏他脑子醒透,要不那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没准也有咱们一家的坑位呢。但那北上的路也异常艰难,逃难的人流洪水般一浪一浪朝前赶,乱起来谁都顾不上谁,真可谓险象环生。正值隆冬,你二伯跑丢了鞋袜,大人们没察觉,逃到芜湖上船才见他两只小脚丫冻得发紫肿大,像两颗腌久的酱萝卜。你爷爷怕他脚趾坏死,张口拿嘴巴含住,舌头冻木了再换你奶奶,这么轮流用嘴去暖你二伯的脚,才没搞到截肢,但到底落下病根,从此你二伯的脚便经不得冻,三伏天也得穿袜子。
我们全家千辛万苦逃到武汉,以为安全了,还没缓过劲儿,日本人又打过来,只好继续逃,一直逃到重庆,在沙坪坝住下。可是住也住得不安生,一到晴天,日本人的轰炸机便一窝蜂出动,空袭警报一天七八趟的响,我们夜里睡觉不敢脱衣,值钱物事全摆手边,一有动静拔腿便跑。那时你三伯刚满两岁,还没开始学说话,有一天你爷爷奶奶上街买东西,警报拉响了。奶妈在天井里抬头望,头顶密密麻麻苍蝇似的,全是日本轰炸机,正齐刷刷往下扔燃烧弹。奶妈对我们大叫一声“快跑!”,你大伯二伯一人背个小包袱,左右拖着我开跑,刚跑两步你大伯回头冲奶妈喊‘三弟还在床上呢!’,奶妈赶忙奔回屋,我们见她抱出个蓝色的布团,还当是你三伯,就放心逃命。小日本的燃烧弹那叫一个狠,掉下来沾什么着什么,眨眼功夫整条街烧成火巷,又是烟又是火,人陷在里边就像掉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不烧死也得熏死。你大伯拽着我没命跑,没等我们到街口,一座吊脚楼哗啦啦塌下来,我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昏迷一天一夜方醒,右边这条腿给断墙压折了,疼得眼冒金星。
全家人已转移到南岸使馆路的难民安置点,我半昏半醒听见你奶奶边哭边骂奶妈,说‘你这么大个人连包袱跟孩子都分不清,我让你看好我儿子,你怎么把他扔火场里边,倒把个包袱带出来啦’,奶妈也委屈得直哭,说‘小少爷那棉袄和包袱皮一个质地一个颜色,他俩挨一块儿,不细看谁都会搞混’,你奶奶说‘那你为什么不看仔细了呀!’,奶妈说,‘火都烧到我后脚跟了,我顾不上呀’。原来,你奶奶扯了块蓝底白花的洋布给你三伯做贴身小袄,剩下半块做了包袱皮,用来装他的小衣小裤,往常就搁在你三伯睡觉的地方,奶妈情急下把包袱认作孩子抱出来,你三伯留在屋里活活烧死了,事后你爷爷回去寻尸骨,灰都没捞着半点,可怜你三伯来到这世上还来不及叫一声爹妈便去了。”一个节骨眼顺利翻过,听者松口气,胜利连摸胸脯说:“真险那,我怎么觉得跟看希区柯克的惊悚片差不多,悬疑加恐怖。”
珍珠也说:“我也是,心都快跳出来了。太奶奶命真大,也多亏那老主持提醒,不然肯定被灭门。姑奶奶,您快接着往下说,胡家的女人之后怎么了?”
惜泰蹙眉,流露悲戚怜悯之色。
“那天早上天不亮,你太老爷口袋里塞满钞票银元,迈着将军步大摇大摆凯旋而归,走到家门口黑咕隆咚看不清,一脚踏在个到硬不软圆滚滚皮球样的物件上,扑通摔个大跟头,两只手心糊满粘嗒嗒臭烘烘的污水。他以为自己夜不归宿,你太奶奶使坏将马桶当门放着整治他,正要发作,忽见门板上写着一行黑色大字,天色模糊认不全,他还当哪家恶作剧,先去叫门。喊了半天嗓子快喊破了,才听你太奶奶战战兢兢在里边问‘谁呀”,你太老爷气坏了,粗声大气嚷,“你男人要进屋,快开门!”,太奶奶认清自己丈夫的声口,急着喊,‘外面有野猪和豺狗!你快当心!’,太老爷更气,说‘你做梦吧,哪儿来的野猪豺狗,快给我把门打开!’。太奶奶这才开了院门,手里提着灯笼,往前那么一照,‘哎呀’一声瘫在地上,魂儿都没了。太老爷借着灯光看脚下,方才踩着的那个玩意竟是颗毛茸茸血淋淋的人头。”
珍珠早已猜着:“胡娘子把丈夫的脑袋搁在咱们家大门口……”
说着突然省悟到那亦是此时自家的大门,尖叫一声扑到秀明怀里。
“爸爸,我再也不敢打门前过了,咱们另开一道门吧。”
千金吓得背心发凉,仍不忘数落她:“你也只会在家逞能,一点儿小事就怕成这副德行,中国上下五千年,咱们脚下立的这块地不知埋过多少死人,都像你,南京城早荒废了。”
景怡难得听妻子说句明白话,忙来圆场:“是啊,你姑姑说得一点没错。中国很多古城都曾被血洗,不止南京,像西安自唐末黄巢起义后到五代十国,经历过好几次大屠杀,整座城市几乎被夷为废墟。成都更惨,从南宋末年蒙古人南下,到明末张献忠屠川,简直尸横遍野十室九空,直接从繁华的天府之国沦为人间地狱,整座城市剩下不到三十户人家。所以现在那地方几乎没有正宗的成都人,居民差不多都是后来从两湖两广迁徙过去的。”
贵和接道:“咱们国家大概正因为从古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