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武坐进轮椅里,柳茹推着学武,在山村小道上散步。
秋凉了,苹果从树叶里露出了羞赭的圆脸,笑得灿烂,这山那山,这沟那沟,满世界一片墨绿。一群鸭子摇摇摆摆地向河边走去,几头犍牛在路上东张西望,偶而互相牴几下,像小孩子那样顽皮地打斗。有人挑着一担鲜梨过来,扁担不停地在肩上晃悠,一群学生从学校里出来,撒下一路歌声。日子……多好!别再总跟自己过意不去。
自从柳茹南归以后,杨学武简直跟换了一个人似地,身上所有的人性和理智都开始复苏。他不再说那些疯话,对柳茹更是体贴入微情同初恋。柳茹觉得迷茫,担心是在梦中。失去的太多,真实便罩上虚幻的阴影。夜里睡到那张熟悉的大床上,听学武均匀的鼾声,总也抹不去那场噩运给她带来的不幸。潘明鹏南行前曾留下语重心长的赠言:“忘记过去,好好地重新开始吧”。忘记过去?怎么能够!正是由于她的背叛,才酿成了永远也无法弥合的痛苦,一想起柳乾兄弟便有血从胸口汩汩流出。她无法原谅自己,悔恨和愧疚像鞭子,抽击着带罪的灵魂,杨学武的包容和大度使她惊恐得无地自容,最怕看到的还是弟媳王慧金鱼般红肿的眼睛,王慧简直傻了呆了,一有机会便到柳乾的坟上痛哭,学校已为王慧放了长假,那个女人已无法教书。侄子柳一郎不止一次地问她:“姑姑,我爸是怎么死的?”柳茹真正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可一看到学武她又不得不活下去,她对学武伤害太深。
积水潭已被一家农民承包,养起了鱼。为了预防夏日的暴雨,那家农民在积水潭边挖了一条排洪渠。一到秋日,排洪渠开满了形形色色的野花,像谁铺了一条长长的花廊。柳茹推着学武来到排洪渠边,杨学武从轮椅上下来,双膝跪地,采了一大抱马兰花跟秋菊,他让柳茹蹲下,将一朵小花插上柳茹的头顶。柳茹心一热,便有泪珠从眼眶内流出,儿时的回忆像一幕幕电影,清晰地在眼前晃悠,心里流淌的不是幸福,而是苦胆,让她羞愧得如同饮鸩。
学武说他想去西山,柳茹推着轮椅来到西山脚下,蹲下身子要背起学武爬山。学武笑了,我很重,你背不动。柳茹坚持要背,好像只有这样才会让她轻松。学武爬在柳茹的背上,让柳茹背着她走。柳茹心里鼓劲,感觉不来身上负重。脚下绿草茵茵,头顶树冠葱郁,有阳光筛下,像一串串珍珠在空中幌悠,野葡萄熟了,裸露着紫色的圆脸,藤蔓帘子般垂下来,张开红的、黄的、绿的叶片。一只锦鸡从脚下飞起,呱呱叫着,落在更深的林子里;黄鼠狼在树藤之间窜上窜下,显得机灵而率真。杨学武跟柳茹在山坡上坐下,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柳茹伸手摸摸学武谢光了头发的天顶,终于说出了几个月来的疑惑:
学武,你真的,肯原谅我么?
需要原谅的是我自己。
柳茹流泪了。这些日子好像眼泪特别多,一天不哭几回就心里憋闷:我真的想让你责备我,打我几下我心里才痛快。
需要责备的是我自己。明鹏那天骂我,我觉得心里真舒服,有时候挨骂也是一种享受。
……是我背叛了你。我真的——对不起你。
别说了柳茹,我欠你很多。
柳茹终于扫清了心上的阴霾,她勾着学武的脖子,像一对初恋的情人。
扯下一抱鸡冠冠花和打碗碗花,俩人不约而同地编成了两只花环,互相交换着戴在头顶上,眼神像温泉的水,映着对方的身影,看得模糊了,便有一层虚幻在晃动。
柳茹跪下来,打算背着学武爬上山顶。学武说,不用了,柳茹,那一半路留下来,我们后半生走,现在,我想回家。
潘明鹏下了飞机,匆匆赶到西安女监,正好小兰提前释放。小兰见到潘明鹏来接她,眼里热泪横流。她把明鹏抱得很紧,泪水把明鹏的衣衫洇湿,一会儿潘叔一会儿潘哥叫个不停。潘明鹏木木地站着,身子像扎了根似地一动不动,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苦涩中混杂着愧疚。
去商场为小兰精心挑选了几件衣服,到餐馆为小兰点了几样饭菜,看小兰狼吞虎咽地吃。总想找回那种感觉,像昆仑山上的雪,遥远而朦胧,如烟的往事恍惚在昨日发生。潘明鹏想好了,他将带着小兰,到遥远的新疆去谋生。也许那里,正是他最后的归宿。
潘明鹏在金店精心为小兰挑了一枚戒指,两个人还到摄影馆照了一张合影。十年来小兰一直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可是城市对她还是相当陌生,她紧紧地拽着明鹏的胳膊,担心明鹏从她身边飞走。明鹏特意为小兰在宾馆开了房子,给小兰留了些钱。他还必须赶回县里,为父母亲和秀珠上坟,卖掉汽车,把银行的存款留一半给潘亮,作为儿子学校毕业以后做事的启动资金。他还得向学武、柳茹、王慧道别,叫他们以后好自为之,别再为他担心。没想到小兰把宾馆的门扣紧,死活不让潘明鹏再走。小兰朝明鹏跪下了,抱着他的双腿,哭得泣不成声:潘哥这辈子我绝不会再离开您一步,您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别把我甩下潘哥,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我就您一个亲人。无论明鹏怎样解释,小兰只是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