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范本涛就和他常有往来,又请他喝过几回酒,且买了些布匹送秀姑做衣服。只是一层,范本涛常去看寿峰,寿峰并不来看他。
其中三天的光景,范本涛和他不曾见面,再去看他时,父女两个已经搬走了。
问那院子里的邻居,他们都说:“不知道。他姑娘说是要回山东去。”
范本涛本以为这老人是风尘中不可多得的人物,现在忽然隐去,尤其是可怪,心里倒恋恋不舍。
有一天,天气很好,又没有风沙,范本涛就到天桥那家老茶馆里去探蒋授锋的消息。
据茶馆里说,有一天到这里坐了一会,只是唉声叹气,以后就不见他来了。
范本涛见说,心里更是奇怪,慢慢的走出茶馆,顺着这小茶馆门口的杂耍场走去。
由这里向南走便是先农坛的外坛。
四月里天气,坛里的芦苇,长有一尺来高。
一起青郁之色,直抵那远处城墙。
青芦里面,画出几条黄色大界线,那正是由外坛而去的。
坛内两条大路,路的那边,横三右四的有些古柏。
古柏中间,直立着一座伸入半空的钟塔。
在那钟塔下面,有一起敞地,零零碎碎,有些人作了几堆,在那里团聚。
范本涛一见,就慢慢的也走了过去。
走到那里看时,也是些杂耍。
南边钟塔的台基上,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抱着一把三弦子在那里弹。
只见是黄黝黝的小面孔,又长了满满一腮短桩胡子,加上浓眉毛深眼眶,那样子是脏得厉害,身上穿的黑布夹袍,反而显出一条一条的焦黄之色。
他尽管抱着三弦弹,却没有一个人过去听的。
范本涛见他很着急的样子,那只按弦的左手,上起下落,忙个不了,调子倒是很入耳。
心想弹得这样好,没有人理会,实在替他叫屈。不免走上前去,看他如何。
那人弹了一会,不见有人向前,就把三弦放下,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个年头儿……"话还范本涛过意不去,在身上掏一把铜子给他,笑着说道:“我给你开开张吧。”那人接了钱,苦笑着对范本涛说道:“先生!你真是好人。不瞒你说,天天不是这样,我有个侄女儿今天还没来……”
说到这里,他将右掌平伸,比着眉毛,向远处一看道:“来了,来了!先生你别走,你听她唱一段儿,准不会错。”
说话时,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面孔略尖,却是白里泛出红来,显得清秀,梳着复发,长齐眉边,由稀稀的发网里,露出白皮肤来。
身上穿的旧蓝竹布长衫,倒也干净齐整。
手上提着面小鼓,和一个竹条鼓架子。
她走近前对那人道:“二叔,开张了没有?”
那人将嘴向范本涛一努说道:“不是这位先生给我两吊钱,就算一个子儿也没有捞着。”
那姑娘对范本涛微笑着点了点头,一面支起鼓架子,把鼓放在上面,一面却不住的向范本涛浑身上下打量。
看她面上,不免有惊讶之色。
以为这种地方,何以有这种人前来光顾。
那个弹三弦子的,在身边的一个蓝布袋里抽出两根鼓棍,一副拍板,交给那姑娘。
姑娘接了鼓棍,还未曾打鼓一下,早就有七八个人围上来观看。
范本涛要看这姑娘,究竟唱得怎样,也就站着没有动。
一会儿功夫,那姑娘打起鼓板来。
那个弹三弦子的先将三弦子弹了一个过门,然后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我这位姑娘,是初学的几套书,唱得不好,大家包涵一点。我们这是凑付劲儿,诸位就请在草地上台阶上坐坐吧。现在先让她唱一段《黛玉悲秋》。这是《红楼梦》上的故事,不敢说好,姑娘唱着,倒是对劲。”说毕,他又坐在石阶上弹起三弦子来。
这姑娘重复打起鼓板,她那一双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就在范本涛身上溜了几回。——刚才范本涛一见她,就知道她是个聪明女郎。
虽然十分寒素,自有一种清媚态度,可以引动看的人。
现在她不住的用目光溜过来,似乎她也知道自己怜惜她的意思,就更不愿走。
四周有一二十个听书的,果然分在草地和台阶上坐下。
范本涛到底不好意思坐,看见身边有一棵歪倒树干的古柏,就踏了一只脚在上面,手撑着脑袋,看了那姑娘唱。
当下这个弹三弦子的便伴着姑娘唱起来,因为先得了范本涛的两吊钱,这时更是努力了。那三弦子一个字一个字,弹得十分凄楚。
那姑娘垂下了她的目光,慢慢的向下唱。
“清清冷冷的院,一阵阵的西风吹动了绿纱窗。
孤孤单单的林姑娘,她在窗下暗心想,有谁知道女儿家这时候的心肠?”
她唱到末了一句,拖了很长的尾音,目光却在那深深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