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这年初夏季节。海拔千米的国营军停界林场云蒸霞蔚,雾在当天巳时便渐次散去,那砣蛋卵形的太阳悬浮天空耀如金盘;墨绿色的林海被吹拂而至的印度洋亚热带季风弄出无数海浪;香料植物山胡椒一嘟哝一嘟哝占据各个山头;蝉鸣似乎来得渺茫,大概源自杉林树梢,竹丛内时不时传出画眉的啾啁;峡谷中木桥溶水消褪春日壅肥体态,变得婀娜苗条一如少女,展露她清脆的歌喉,远远听得流瀑落差后沉潭韵律,一天到晚令人怡然陶醉。
像往常一样,高榕把出纯钢轮椅,在李姨的帮助下,俩人合力将章时莠扛到轮椅中,为他梳洗后便推着轮椅绕场部坪院散步。日子久了,她便慢慢熟悉了环境。她不但感觉这里的空气格外清新,而且明显发现僵滞的男人脸庞间或能够转动眼球,这个进步虽则看起来微乎其微,却彻底鼓舞了女人勇气——坚持下去的勇气。
她开始喜欢这座林子了,留心观察场部附近人文和自然景观:坪院不是很平坦,坑坑洼洼不少,大约有足球场一般大小,东西两旁各葺一排青砖红瓦平房,房前开阳沟,沟旁每户安设了自来水笼头。坪院正北位置是场办公楼,说是楼,实际只一层,仅因为木制结构,座基约半米高,仿苏联模式,远观如楼,故得其名。三幢建筑物呈“品”字排列,那食堂与会议室、党务室各位于一侧平房,食堂处于东幢,余下各间为丁香家(两套)、应春花(一套里外两间)、石柑房,西面一幢除会议室和党务室外,乔保森顶头单人房空余,无人住宿。另三套都空空如也,其中一套用来当做食堂库房。而办公楼本身结构像只哑铃,一头是客房,里面四床一桌外加一台彩电;一头则为场办公室,中央四个房间略小,由东向西依次为财会室,场长办公室,一个副场长办公室及一间职工之家。在“品”字正中砌有圆形花台,台里不是花,只栽了株球形状冬青,因没人修剪,旁逸斜出若干枝叶。坪院边边,零星可见多年以前人工移植的樟、桑等木,如今蔚然已成参天大树。
符刍荛因为任性弄气捡得一个偌大便宜,自然知道理屈,态度陡然来一百八十度转弯,派专车接高榕两口子上山。不唯如此,还特地请了专人伺候这两口子饮食。那李姨又是极勤快的人,每月工资又那么可观,除去伙食置办,她帮高榕克服不少生活中的困难。
上山看望章时莠的队伍渐扩大,先有州林业局各个科室以及党委各位,以后又出现高榕商界同行、学校同事,曲柳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去了一回住了一宿。由于拘谨丁香的冷淡,她把一份预赠女儿的礼物交给高榕就悄悄落山而逝。高榕也不打马虎眼,将那件鲜红色的小裙子给丁香送过去了。根据事前曲柳叮嘱,高榕没说出赠送人是谁,只撒了一条善良的谎言:“我看见你的小侄女蛮乖的,大清早散步碰着了老喊我阿姨,我非常喜欢她,作为忘年交,我送她一件裙子,请你代收。”
丁香虽然顿悟对方说法的贸然可疑,但出于清泉般的心性,使她坦然收了礼。
看客愈来愈多,高榕和章时莠住在乔保森当年所住那套两间的房子,哪里容得下迎待接迓?依符授意,场办主任石柑被迫发挥职能,腾出场办,把这个不足四十平米的房间当做供客人们小憩片时的地方。应春花遵从符的指示,专程下山跑了趟县城,买了三种茶叶备用,一种叫碧螺春,供接迎州里那些当官的客;一种唤古丈毛尖茶,为县里的科、处级干部备用,比如县委办罗主任,只能享受毛尖;末一种乃本地清明茶,应春花仅花了十元一斤从菜市场摊贩手中购得,用以款待跟高榕两口子相熟但没名没位的一类朋友。
乔保森、乔小槐和一块儿来的满条红皆享受毛尖待遇。三人各带了三辆车,乔保森桑塔拿,满条红蓝鸟,乔小槐则更光彩,是辆日本三菱吉普警车。乔保森送高榕一千元人民币,满条红同样,但乔小槐似乎格外标新立异,送高榕一幅铝合金折叠式拐杖,嘴里毛葺葺地道:“高大姐,我这礼既送了就要见成效,希望章科长早日康复,重振旗鼓。”
高榕和乔保森不那么明白乔小槐最后四字是何用意,单从字面意思推敲,好像身体康复了能够过正常性生活,但真正理解又很觉吃力。而满条红则不然,她猜这四字是乔小槐恭维高榕说的动听话,重振旗鼓等于说重新振作争取位高权重——呸!她一边刻毒地咒骂,忽然联想到那句俗语:人过中年万事休,心想就算章时莠站起来,也绝非今后一年半载的事情;他快四十五岁的人,重振旗鼓的机会几近于零。
高榕把三位客引到场办喝茶,石柑像个病恹恹的人,黄着脸叫来李姨。
李姨在食堂正忙得热火朝天,听见石主任喊她,赶紧卸了部分灶膛柴禾,慌慌张张跑下食堂台阶,走到坪院中,一面碰见应春花在办公室外走廊间。
应说:“李姨,你歇你的,我去给乔场长他们泡茶。”
李姨来场部多半考虑乔保森离开林场,现在自个儿这幅系围裙的样子即便见了他也自觉寒碜,权衡来去就让应会计折腾,自己落得身心俱空更自在。过去的就过去,天刹黑了照样亮,她又转回食堂了。
时间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