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初夏来得特别快,清明过后的阳历四月下旬,雨水逐渐消停,太阳一天一天辣了起来。县城大街上,樟树谢花挂果,叶子中间近叶梗的叶脉基部布满腺点,叶面焕发油腻的光彩,经风一吹,香飘四溢。郊野外,马皮兰草已经像老成持重的后生了,叶尖不似早春那般鸭黄,而是碧绿得可以刺伤眼睛。稻田里,农人们必须赶在“五一”劳动节前将秧苗****水田,就在这当口,出身农村的劳勇跟武陵县公安局长乔小槐请三天假,说是回去帮农村的父母亲插秧田。乔小槐知道他没有兄弟,家中缺劳动力,不假思索便批了假。现在,劳勇已不再担任城关派出所教导员,而是县公安局刑侦大队教导员了。
劳勇去的第二天,夏萍下午小休,拿出家中衣褥,取了一块塑料大脚盆,放到坪院下面洗濯,坪院附近有口水池,水池边立满了木桩,在木桩与木桩之间牵着用于晾晒衣物的铁丝。那天下午太阳普照着大地,人们的感觉应该是暖洋洋的,二十户的楼子间,唯独夏萍一个人蹲在下面忙乎,埋头洗着衣什。可能过于忘神,她的夹克衫有点上捋,因而显现她洁白的腰背以及外裤内一件深色裤衩。等她一水一水洗得将近完成的时候,坪院里又多了一位无论在身材抑或容貌上都逊色于她的女人——金菊。
她和夏萍一样,但只提了个白铁皮制做的铁桶,里头狼籍一些衣物,不过三、四件而已;她的另一手握着小块肥皂,很迂回地绕到水池边。那里拢共两个水笼头。
“夏萍姐,这么多衣怎么不用洗衣机洗,何苦!”
金菊把“何苦”两个字咬得极重。
夏萍腾出一只手撩了撩额前那绺头发,说:“我从来不用洗衣机洗衣服。我那双缸洗衣机还是全新的。”
两个女人从洗衣出发,聊了个把钟头,大多属于鸡毛蒜皮。可夏萍哪里明白,金菊试图摸清劳勇那卵人底细,影射夏萍何以安于现状。她到底看不起夏萍,看不起她沉沦的奴性。
“这几天怎么不见你男人呀”金菊故意打问。
夏萍说:“他又不是我的牛,没必要拿根绳牵(他)它鼻孔。”
金菊被夏萍这句话着实逗乐了,便价价地纵声欢笑。夏萍从对方的欢笑中可能悟出些许名堂,心里难受,伸手将水笼头放到极限,好让水流的喧闹堙没她的放肆。然而,金菊的亢奋情绪并未见得改观,调皮地道:“夏萍姐,你最近气色强多了,人也胖乎乎的。”
夏萍讨厌跟金菊交言,没去应她的话,心里不平地忖度:左一声姐,右一声姐,在印象中,金菊好像比她还大几个月呐?凭啥我比她要显老?凭啥我就该合她调侃我取笑我?她是什么居心?你男人以前跟我也没算确定恋爱关系,犯不着拈酸吃醋做出幸灾乐祸样子,真缺德。
金菊漂了两水便打道回去。夏萍本来差不多要晾衣物了,冷不丁叫金菊搅浑心绪,致使那盆衣物又晚了很久才晾上铁丝线,那阵子太阳都偏西了。隐约间,由远及近传来一串载重两轮摩托车嘟嘟嘟的马达轰鸣,跟着一辆天蓝色菱木牌日产摩托从外边飞至坪院水池旁。自车上下来一男一女,夏萍认识他们,男的名叫耿一标,女的就是先前跟她斗殴的秋湖美。大家心知肚明,但碍于劳勇情面,耿、秋二人极尽巴结能事;只因劳系乔小槐那派红人,这两口子是何等见风使舵的角,宁可低伏迁就也要阿附夏萍。那女人下了摩托后座,慌忙拖着硕肥身体,滚到夏萍身边,从一个水桶里帮她拧干衣物晾到铁线上面。耿一标则问道:“夏萍,等劳勇回家,俺们要骂他这心不晓得心疼佬弟媳妇!一个孕妇怎么能这样折腾。”
秋湖美白了男人一眼,原来耿一标忘了夏萍刚刚流产的事。夏萍正想跟两口子打听劳勇,这时一辆人推板车拐进了坪院,车里满载各色各样红花绿草,一名壮汉气喘咻咻地撑着把手推车,一个戴草帽的驼背老汉像是花匠,使唤那壮汉驭车。
“到这边来”耿一标跟那老汉招手。
“这是怎么回事”夏萍给弄糊涂了。
“这是劳教导员的意思。他说你非常喜欢养花栽草,又央了这件差事,弟兄家家,我就叫人拉了一车,你望行不行,再看怎么摆设”。
夏萍平生至爱君子兰,对花草盆景并无多少见地,看那壮汉卸货,凑过来就问他货色。那人也实在,一连报了好几个就说不出名堂,烦闷地道:“你这个要问我爹。”
老汉晋山羊白胡须,七十上下年纪,衣著比儿子要利落,人也精神,如数家珍地给夏萍上了一堂植物课:有中华榅木,有珍珠饭,有黄杨木,有小石榴,有杨柳,还有一蔸茶花树,每座盆大约一尺见方,盆是用钢筋水泥模就的,盆深壁厚,盆内土壤皆蒙一层薄的苔藓。这些盆景造型极具规律,外行人绝对识不出名堂。不过自外观而言,可聊作比方:那中华榅木像只腾飞的凤凰,那珍珠饭活似一位皤然白发的老妪在织布,那小石榴挂了青涩果子,仿佛一群青鸟栖枝其间,那小扬柳经过盆栽移植,简直不成模样,宛若一个伶仃小脚的女人来。夏萍欣赏之余不无遗憾,感叹道:“就是可惜没见着君子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