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治疗不到一个礼拜,杨彩云病情明显好转,能下床运动,自主料理衣食。乔保森不便往来,只把些钱押在住院部用于疗养,并委托一名小护士细心注意,给她伍拾元小费。可是杨彩云住不惯医院,也不跟任何人说,便不辞而别,那收小费的小护士赶紧拔通场办电话找乔保森,报称杨彩云早就动身了。乔保森也不责怪小护士,说了声谢谢,再赶到听松庵,里外搜遍就是不见杨彩云,那些家俱、电器也不知道何时不见影踪;想起来,这女人行动之迅速令人兴叹。懊恼归懊恼,乔保森不无感慨:“也蠢,怪老子,心软救她,如今连个招呼都不报,真是不懂礼仪。”
过了几天,乔保森收到一封自南岳山邮来的信件。拆封看时,知道杨彩云来函。信中说她不肯呆在听松庵,已经落户南岳大庵祝融峰下,信尾又提了些委婉谢意的话,还规劝他莫蹈古人“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覆辙。杨彩云高中毕业,颇通古籍,字里行间含股韵味,乔保森越看越不是滋味,心呢像一只昏鸦孤独地栖在对女人遥远的怀想中。除信外,杨彩云特别赠他一道纸符,纸面画两蛇相绞并一人首,断语为:“塞断五湖四海。”又叫乔保森好生保管,贴在隐蔽角落。
乔保森情不能自禁,读完这封信便潸然泪下,依杨彩云的意思将符贴在里屋门背。又晃些时日,渐近年关,乔保森侄儿乔小槐开了辆三菱警车到场部给他拜年。乔保森些许诧异,问他这时不到过年,怎么提前拜年?
乔小槐回答道:“叔,你不晓得。年关是俺们公安抓人绝佳时刻,忙,哪里腾得空上山,所以这才早点。”
乔保森收了鹿茸、燕窝及烟酒之什,对乔小槐说:“歹饭不?”
乔小槐说:“李姨不在,就算了。”
乔保森挽留他,说:“腊月份了,你也难得来一趟,今儿就在这里歹个炊炉子,腊肉煮豆腐,场边芫荽也天多,香得很呐。”
乔小槐说:“我确实脱不开身。嗨,报你一条重要情况……”
乔保森正要洗耳恭听,乔小槐却转头四面来回睃着,捱一会儿又不急于漏嘴,先站起身将房门乒乓关死,再坐下来跟他叔说交心语。
“这件事非同小可,听满条红讲你场里有人正在告你,你要小心才是。”
乔保森唬了一跳,惊遽道:“谁?是谁吃豹子胆的?”
“满条红说那人应该是你们场里的某个人,不署名,只写全体职工、干部联名举报,列了若干,武陵县纪委和自治州纪委可能会立案调查。”
“妈那个尸,搞到老子头上来了。”
“满条红是县纪委副书记,你是她姨父,她和我又是同班同学,这话一定不假。你小心为好。”
乔保森经不了事,这则破天惊的消息好像一洞瞄准自己的枪眼,而他本人无疑成了落荒而逃的野兔。
侄儿警觉他叔的严峻脸色,开导他说:“八字还得一撇呢,你怕个卵。俗话道:狡兔三窟。你想想办法,法子还是有的,来得及。等年关过后,老子当上县公安局政委,到那时我自然替你撑伞,绝不会湿衣湿鞋。”
“你怎么跟满条红联系的”乔保森紧蹙眉头。
“我是听满条红亲口报的,她主动找到我,要我跟你说。”
“叔总算没白白盘你读十几年书。”
“你最好和满条红再联系一次,她那人你也晓得怎么打发,出点血(钱)她才肯交底,等查清谁在搞你路子,你再反击也不算迟。你是场长,又是党组书记,一把手整个人不等于翻手为云覆为雨么。”
“好,叔明白。你下山忙你的去,我就不强留你歹酒了”乔保森拍拍侄儿肩膀,深情地说,嘴角为假装镇定挤了抹微笑。
年关一过又一春。场部食堂空缺厨子,乔保森想跟李长水谈谈,看是否有合式的人选。李长水就着乔保森的话题说难逻人,以前李姨干得好好的也不知得罪哪位大爷,不明不白遇到辞退下场,长此以往,看谁还敢自讨这份苦差。言下之意,生出无尽的怅然。乔保森对他颇带感情色彩的牢骚全盘接受,但不予计较,也不再提及逻炊事员的事。不过,听李长水说李姨快要当奶奶了,乔保森的心便被刺痛,不由自主地抻手摸了摸自个秃顶的头皮发痴。有时候,他将目光移于户外老樟树周皮上下,顿时便生发无限的迟暮感,触目周皮又黑又糙样子,他的脊梁便陡然间像锥刺般难受。那个料峭的冬春交接时令,老家伙的心绪完全被许多阴霾笼罩着,无边的冻云,山中的铅色暮霭,以及山谷里咕咕徜徉的黑头翁栖枝而来又弃桠而逝,都揪得他心酸不已。
不久,奉命行事的符刍荛搞来一张名单。
“场长,这是上次选举砸场子的几个工人。”
乔保森要符坐下来,亲手掩紧场长办公室的门,然后反闩起来,回到办公桌中间,铺开名单,上面写着三个人姓名:孙楠、钟桧、石棒子。
乔保森沉默片刻,突然自办公桌笔筒内抽了一支铅笔,将钟桧名字外围圈了个圈。问符刍荛道:“这钟桧还是党员,竟然敢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