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科举”是一桩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件。它让中国人从落后、刻板的孔孟儒学中彻底解放出来,在知识体系和思想体系上向现代文明靠拢,其深远意义是怎么评价都不为过的。不过,从国家治理上来看,它却成了现有政权被颠覆的前兆。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具有一定的公平性,是一般贫苦子弟向上层社会跃进的唯一途径。费正清评论说:“在一个我们看来特别注重私人关系的社会里,中国的科举考试却是惊人的大公无私的。每当国势鼎盛、科举制度有效施行时,朝廷总是尽一切努力消除科场中的徇私舞弊。”它的废除,熄灭了一代知识青年对朝廷的最后一丝眷恋,精英阶层从科举的既定轨道中散溢出去,很快衍变成一股反对的、无从把控的力量。一个可比照观察的事实是,1978年,中国进行改革开放之初,最早的一个变革措施就是恢复高考制度。在敏感的社会转轨时期,一废一复,颇可参研。
在政治上,最重要的变革呼声是君主立宪。
在这一点上,洋务派和维新派达成了高度的共识,他们都成了立宪派。六年前被追杀的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已成主流,谭嗣同临死前的那句“去留肝胆两昆仑”竟成事实。日俄战争被看成是两种体制的较量,立宪派的《东方杂志》在评论中认为,“此非日俄之战,而立宪、专制二政体之战也”,日本的胜利似乎佐证了这个观点。1905年6月,也就是日本获胜后的一个月,张之洞、袁世凯等人连连上奏要求立宪,当时全国八大总督中有五人明确主张立宪。朝廷在7月发布圣旨,同意委派大臣出洋考察。
站在立宪派对立面的是革命派,他们提出了比君主立宪更为激进的政治主张,那就是暴力革命。1905年2月,年方20岁的革命党人邹容病逝于上海监狱中。他之前出版了《革命军》一书,鼓吹推翻现有政权,他痛斥历代满清皇帝都是“独夫民贼”、“无赖之子”,慈禧更是“卖淫妇”。他高呼“革命!革命!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毋退步,毋中立,毋徘徊”。12月,身在日本的留学生、30岁的陈天华蹈海自杀,留下《警世钟》、《猛回头》两书。他们的思想代表了当时最为激进的革命思潮。还是在这一年,9月24日,清政府委派出洋考察的五大臣在北京车站出行前遭到炸弹袭击,27岁的刺客吴樾被炸裂胸腹,手足皆断,当场身死。他生前与陈天华等人结为知交,推崇“恐怖革命”。
我们接下来要观察的事实是,在这种大转型的年代,当立宪派与革命派形成对立,中国命运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企业家阶层将作出怎样的选择,他们又有过怎样的作为。
我们先从当年的一个新闻说起。1905年12月,上海发生了一起轰动一时的大闹会审公堂案。
当时,一名广东籍的官太太黎黄氏因丈夫亡故,带着15名婢女由川返粤,路过上海时被上海英租界巡捕房以贩卖人口罪名拘捕。租界会审公廨审理此案时,又发生中英两国会审官对女犯应当关押在何处的争议。英方陪审官德为门粗暴地宣称:“本人不知有上海道,只遵守领事的命令。”中方会审官关炯之愤然说:“既如此,本人也不知有英领事。”争执之下,德为门喝令巡捕用武力抢夺犯人,并将关炯之的朝服撕破。旁听的中国人对本国官员受辱反应强烈,冲上公堂,四处围打巡捕,还放火烧了巡捕房和德为门的汽车,英巡捕则悍然开枪打死多人,并抓了500多个中方民众。血案爆发后,英租界的华人商号纷纷罢市抗议,而洋巡捕也不甘示弱,竟一律罢岗,租界顿时陷入混乱。上海的这起国际纠纷引出一番喧嚣风波。
英人在中国最为势大傲慢,清政府懦弱无能,不敢正面应对,便委请商人出面协调。那些被派出交涉的华商大佬们一一出场,却都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这时候,一个不到40岁的上海商人虞洽卿(1867~1945)出手,扮演了一个调停者的角色。
自1843年上海开埠以来,一向善于经略的宁波商人就是人数最多、势力最大的一个商帮。孙中山曾评述说:“凡吾国各埠,莫不有甬人事业,即欧洲各国,亦多甬商足迹,其影响与能力之大,固可首屈一指者也。”虞洽卿的崛起颇得其势。跟上海滩上的许多商人一样,虞洽卿的出身也是一个贫穷的“掘金者”。1881年,他14岁时从宁波乡下来到十里洋场。当日下大雨,他生怕妈妈亲手缝制的新布鞋被雨淋湿,就把鞋抱在怀里,赤着脚去投奔一个开颜料行的亲戚。他仅读过三年私塾,但是干活勤快,头脑灵活。在颜料行里,虞洽卿经常与外国洋行接触,便苦学英语,不多久就讲得十分流利,这为他日后的洋场生涯打下坚实基础。
很快,他未及满师就升为跑街,负责店里的业务联络。店主为了留住这个年轻人,不断用加薪、赠干股等办法笼络他。在颜料行做了10年后,虞洽卿进德商鲁麟洋行任跑街,不久升买办。四年后,他捐了400多两银子,从朝廷领得了一个候补道台的顶戴头衔,同年靠自己的积蓄买进闸北升顺里、顺徵里的几十幢房产,组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房地产公司,此外他还筹建了一家名叫通惠银号的小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