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0年前后,鸦片战争已经过去30年。这期间,一方面洋货大量进口,侵蚀瓦解着中国原有的经济结构和基础,导致中国利源大量外流。另一方面外国势力日益深入中国内地,开矿、行船、办企业,掠夺各种资源,渗透把持中国经济命脉。其情其景,国人莫不忧心。
买办一族,是当时中国人中最早接受“西风”的,也可以说是最先开化的。他们日日与外商接触,有的还从小接受英美教育,对先进的商业理念和现代国家观念有深刻的认识,而同时,他们也对中国的落后和国民之愚昧最有切肤之痛。唐廷枢的同学容闳从耶鲁大学毕业回国后,也在上海宝顺洋行当过一段时间的买办。他回忆说,“买办之俸虽优,然操业近卑鄙”,“以买办之身份,不过洋行中奴隶之首领也”。这种低人一等的屈辱感,深嵌在很多买办的人格中。因此,国家稍有召唤,他们自会义无反顾。唐廷枢在回顾他接掌招商局的心态时就说:“自置轮船揽运货物,以收利权,此正富国便商之要务也。”在一次股东会上,他更慷慨地对众人说:“枢、润不虑资本之未充,亦不虑洋商之放价,惟盼各帮联合,共襄大举,使各口转运之利,尽归中土……此事固创千古未有之局,亦为万世可行之利。”其言辞铿锵,百年后读来犹有金石声。
这些人中,以郑观应的观念最为先进,他被认为是近代史上最早具有完整维新思想体系的改良思想家。
郑观应在太古当买办的时候,就开始写作《救时揭要》和《易言》两部书。据郑观应研究专家夏东元的考据,《救时揭要》始写于1862年前后,刊刻于1873年。《易言》则完成于1880年,创作的原因是“目击时艰,凡属臣民,无不眦裂”,“每于酒酣耳热之下,闻可以安内攘外者,感触于怀,随笔札记,历年既久,积若干篇”。在这两部书中,郑观应第一次提出强国之道除了兵战,还要进行商战,“初则学商战于外人,继则与外人商战”,“非富无以保邦,非强无以保富”。
身为买办,郑观应跟容闳等人一样,对华人地位的低下深以为耻。他写道:“我华人偶有不合例,即禁而议罚,决无宽恕,何以洋人入我中国营生,渔我中国之利,反不循我中国之规矩?此意何意乎?”
要商战,首先要学西方,“效其技艺,臻于富强”。这一观念并不新鲜,自魏源之后,时人俱有此论。这在当时的洋务派已成共识,超人之处在于,郑观应继而从两个方面进行了深入的论述。
第一,他从孟子“国以民为本”的民本思想出发,出人意料地引导出民间资本是商战主角的结论。作为航运业的大家,郑观应早就对洋务派所办实业有冷静的观察。他看到当时两大轮船制造企业,福建船政局和江南制造局的经营都非常不顺利,一是效率低下,二是资金匮乏,三是质量粗糙。而在他看来,如果让民间商人来造船,不独“资用可以源源不穷”,而且技术也易于精良,“商人造,则该事系商人身家性命所关,即无人督责,亦不虑其不造乎精巧”,“同一造轮,而精粗美恶自有天渊之别矣”。这一从产权清晰化的角度来论证企业效率的思想,已深得制度经济学的精髓,今日视之,仍为公理。更让人惊奇的是,郑观应还将国营资本、民营资本与国际资本进行了有趣的比较,得出的结论是:附资于官,勒索很多,以致无利可图,而附资于洋商,则有可靠的利润。恐怕连他也不会料到,这个观察100年后依然正确。
第二,郑观应认为徒慕西方的技艺之长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操泰西立法之大旨本源”。这个大旨本源就是改良政治,“仿泰西之良法”,实行君主立宪。他在《易言·论议政》中对比了中西政制的优劣,明确指出:中国由于信奉“天下有道,庶人不议”,“故于政事之举废,法令之更张,惟在上之人权衡自秉,议毕即行,虽绅耆或有嘉言,末有上达……于是利于上者,则不利于下矣;便于下者,则不便于上矣”。而“泰西列国则不然,其都城设有上、下议院。上院以国之宗室勋戚及各大员当之,以其近于君也。下院以绅耆士商、才优望重者充之,以其迩于民也。凡有国事,先令下院议定,详达上院。上院议定,奏闻国主。若两院意议符合,则国主决其从违。倘彼此参差,则或令停止不议,或覆议而后定。故泰西政事举国咸知,所以通上下之情,期措施之善也”。
郑观应此论可谓惊世骇俗,已算是“异端邪说”。当时的政界和学界仅有少数先知先觉者形成了类似的思想,大臣郭嵩焘在1875年的一份奏稿中提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又末中之一节也。”学者王韬则在1879年的《重民》一文中提出中国应实行“君民共主”的主张。从时间上看,买办郑观应的论述早于两人,因而后世学界公论,郑氏是第一个提出在中国实行君主立宪的人。十多年后,在《救时揭要》和《易言》的基础上,他又写出更为轰动一时的《盛世危言》。
郑观应的这几部书都由他自费刊刻,分送给亲朋至交们。唐廷枢、徐润均得赠拜读,并深以为然。这种理念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