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堂正摆弄文杏馆里的冰鉴, 让冷气离身弱的娘子远一些,一听这话就笑了。
在他们心中谢澜安早晚要称天子,将胤兄比作宠妃——倒也算不上辱没。
正院里谢澜安叫人递完话, 端起酥酪尝一口, 对胤奚说:“我也有样东西给你。”
她探囊抛出一物。
胤奚没防备, 反应却是不慢, 抄手接个正着。
那东西入手沁凉, 胤奚认了出来, 眉心轻动,慢慢坐直身体。
“阿鸾替我除去恶獠这么大的功,却碍于北府晋不了官,叫我于心何忍哪。”谢澜安颊边笑意浮现,眼神又蓦然沉静,“精锐营是你的了。日后,你不必再因借别人的兵而瞻前顾后、舍身忘死,这些人,尽归你调配。”
胤奚从躺椅上站起, 满身落英纷扬坠地。他凝视着那枚兵符,眼中情绪复杂。
他答应过她, 再也不会离开她远行, 留她一人独自入眠。
可他也立过誓言, 会为她守住国门, 不令一兵一卒来犯。
胤衰奴只有凡身一具。
也想为王前驱。
也想悦我为容。
“你别错想了。”谢澜安如何看不出胤奚在纠结什么, 她负起手,没换下的猩红朝袍绣着威赫蟒纹,如一种图腾,凛凛的注视着白衣郎君。
“梦中假象, 奈何我不得,无极长夜,于我也不过眨眼瞬息。我曾教过你,只要眼中见我,眼前便是真不是梦,同样的,只要知晓你身在何处,兵马几程,即便你不在身边,我亦心安。”
她知道胤奚在她上朝时,背着她取来缺了豁口的鸾君刀,偷摸挥动。还有两次祖遂来府里,这师徒俩躲在东厢嘀嘀咕咕,多半也是商讨武艺之事。
让一个受伤的武士一百天不碰刀枪,手会发痒,而任谁和褚啸崖那样的强手战斗过后,再让他熄灭胸腔热血,心会更痒。凡夫尚且如此,何况是这样天资独到的儿郎。
二叔说胤奚自习武以来,经历的大战小斗未有不胜,乃卫霍之材,她纵然不比汉武,亦不会埋没这柄宝刀。
谢澜安给出精锐营,手上还握着三万禁军、两千部曲、山越帅部曲,还有二叔让渡给她调遣的荆州军,以及一干女武卫。
精锐营不是她旗下人数最多的,却顾名思义,是她精心挑选磨砺的一支队伍,她想赏人,本可以将同等人数的拨云营交给胤奚。
但她要给,便给最好的。
看见胤奚迟迟不语,谢澜安忽又一脸凶色地揪住他衣领:“我给你的,你敢说不要?”
女君不想给的东西,谁也讨不来,女君一定要给的,也没人能辞得掉。
“不敢。”胤奚松了口,握着被掌温捂热的铜符,心田里也氤氲起层层热浪。
她对人好起来是这样的好法,不仅许他睡她的床,还让他领她的兵。他想要鱼也想要熊掌,她便让他两者兼得。
忍住将她立刻抱进屋里,紧贴在身下的冲动,胤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女郎相信鸾君,鸾君不负女郎。”
手却忍不住,拉过她纤纤玉指,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她指缝里,俯脸蹭她嘴角。
谢澜安往后仰头,推他坐回躺椅。“诶,刚才不是起不来吗,接着躺啊。”
从琴馆飘来的笛声俄而转调,俏皮轻灵,似调皮的孩童在偷笑。
水缸里的金鲤鱼在荷叶下对食,尾巴甩得正欢。
“这年号有何不好吗?”
文杏馆,楚堂看着百里娘子没有松开的蛾眉,洞若观火,“百里娘子对胤郎君仿佛……有些微词啊。”
天气暖和,百里归月的咳嗽就好些,不过等到仲夏暑日来临,她又该身子慵乏了。这两日百里归月喝着封如敕从东海郡寄来的枇杷蜜,嗓音不那么沙哑,她直言:
“我敬佩为女君效命立功的胤参军,也心服独占鳌头的胤状元,但女君的枕边人如此美色,又能一语定乾坤,不值得担忧吗?”
楚堂险些忘了,她学的是辅佐帝王之术。
君王偏信内宠,以致国家乌烟瘴气的例子不算少见,怪不得眼前虽还没到那步,百里已经预事于先。
这也是这名女子神思耗费太过,以致显出早衰之相的根源吧。
楚堂比她来得早,见识过胤兄与女君相处的不同,说道:“可娘子想过没有,如果女君自己不想,是没人能够说服她的。胤郎君的为人,你我都看在眼里。”
他笑了笑,“再说,情这一个字,用到至深,可胜山海盟誓,娘子不信吗?”
百里归月不语。
情?人生漫长,人心难测,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能有多牢固?三年五载的爱慕,十年八年的忠心,也许可以,可男人的野心是会随着时间而增长的。
女君是无上的智人,她该使用最坚不可摧的驭下手段,那样安全过枕着一把刀。
她未明言,楚堂已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这个在山上耕读十年,情窦至今没开过一回的青年文士温润垂眼,看法比她乐观些,心想:“也许你只是还没遇到那样一个人。”
再牢不可破的控驭手段,都有破绽,唯独“色授魂与”,才是心甘情愿,无隙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