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刘肃(八)
是了,岑先。
多么不起眼,又多么重要的人啊。
他甚至比那哑奴还要不起眼。
当徐鸯在却非殿第一次见到他,听了他像是发自肺腑的一番话,听了他满腔的赤诚与敬爱,她就再没有疑心过他。
为什么要怀疑这样一个宫人,一个身世凄惨,一个善解人意,一个总把自己默默隐藏在阴影当中,只有需要的时候才出声,为皇帝解忧去乏的,完美的内侍。不止是因为信任他。
徐鸯待他,已是比常人要看重许多了。她甚至想过,等孙节老到干不动了,出宫荣养时,她要提岑先,或许还可以与孙节一起,封他个小的县侯,也算是全了他的忠心与报效了。
但她竞也和其他所有的,世家豪门,皇亲贵戚一样。哪怕她善待这些人,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跪在她身下,口口声声说她对他有恩的奴仆,会叛变。这其实没有什么奇怪的。这些宫中看不见的“鬼影”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情感。
不说远了,只说十年前,先帝身边就不知有多少恨煞了他的宫人。南宫中被丢进井中溺水而亡的那些个黄门中,就有一两个曾经是他身边的大红人,是被他打骂到忍无可忍了,才在某一刻暴起。
只身一人,只靠那肉/体凡胎。最后结果当然是溺死在宫中某处荒井里。但也有一人成功在先帝的腰腹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疤。批蛏撼树,尤觉骇目。
何况是岑先。
他如今不论是进出寝殿宣室,还是翻阅各储的文章奏折,都没有人敢阻拦他。因为在外人眼中,他是在为徐鸯做事,只可能是为了徐鸯做事。不需要理由,不需要信物。
……连她们议事也从没有避过他!她从没有给岑先看过这些布防图、运粮线。可是,岑先侍奉在侧时,只消看一眼,费心听两句,还有什么不能弄清楚的在京中时,他就已经是孙节之下的第二人,等到了淮州,在彭城王府,他更是彼时行动不便的徐鸯的化身……他说的话,就算没有纸面上的旨意,也与徐鸯下的御令没有分别了。出一个彭城王府算什么?就算是星夜出城,也可以托词是徐鸯嘱咐他有要事。
…并且徐鸯的确嘱咐他办过事的!
她如此地信任岑先,命他去东海找那游医,甚至还命他去给那些游医的家眷带些财帛,安抚一番。她根本没有想过一-在她嘱咐完这些事之后,岑先一面忠心耿耿地为她办事,一面借着这个方便,把府中的书信、舆图,想方设法地这了出去……送给了许州!
劫粮一事,她曾推测过的事,都一一对上了。为何刘肃这么急,像是只知晓一半送粮的路线?因为岑先毕竞不是真正知情的人,他能窥到的也只有这么多。
为何刘肃做得这样猖狂,打着自己的名号来劫,也不怕惹怒她?因为他知道,哪怕她怀疑也不会怀疑到岑先身上。既然如此,不如大张旗鼓地来劫。只要徐鸯发觉这军情走漏的事实,只要徐鸯开始查,受波及的只会是王琬、逢珪、聂永…不,他们几乎是瞄着逢珪来的!这样明目张胆,当然是为了离间徐鸯与得力下属的关系。别说是徐鸯真怀疑逢珪了,就算她不怀疑,总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丝毫没有顾虑地把事情交给他,总也要试他一试。这便是一箭双雕,不,还有第三个好处。等刘肃给了那封信来,有这些事在前,逢珪因此而被徐鸯冷待之后,当然就更情愿回复刘肃,甚至前往取虑,入他们早已设好的局。一环接着一环,多么精妙的棋局……连她也要叹服了!再之后呢?再之后,她在彭城王府安排一切时,岑先也照样在一旁听着!细小的安排他听不懂,重兵囤积在下邳、沛县、夏丘,这几个地名他难道听不懂吗?
刘肃得了信,当然不止能对着她守军的薄弱之处进宫,还可以完全遮掩住行军的行迹,悄悄北上,何况还有砀山可以作遮掩。在这两个月里,这混账正是为了暗地里做好埋伏,只等开战,最后给她致命一击一一是啊!这两个月里,她头一天在王府侧院里定好战略,第二天……不,当天,这军情便能被岑先递出去,或许是他随便找个信使,托词是徐鸯要办的事,或许根本就是刘肃在彭城中留的暗桩……在城中留个暗桩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打好配合,徐鸯要查的只会是身边人,城内的暗桩当然也就淹没在茫茫人海当中。…不,连岑先也是,他也能淹没在阴影当中。就像那个哑奴。徐鸯胸膛起伏,一时间,怒意几乎无法遏止。抬眼看去,岑先原站在门边的阴影里,此刻跪下,整个身体也几乎陷进阴影当中,远远地,只能瞧见他张开口,似要辩解。“此事实乃……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徐鸯厉声打断他,“你觉得朕会因为你几句狡辩而宽宥你吗?!一一把他给我押下去!押去城中最黑的监牢!朕要在牢里审他!闻言,岑先的脸色明显地变得惨白了。
最后那句话,显然已经不是在对他,而是对王琬说了。室内一阵死寂,很快,徐鸯又侧头看来,目光如炬一般扫向王琬。于是王琬也一个激灵,二话不说,便动起来,径自把岑先押了下去。岑先面容灰败地被他拽出房间。
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等王琬再度进来时,徐鸯已经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