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午后,并不炎热,只是迎着日光还是有些刺眼,谢珩垂着眼睑,长睫轻轻扇动了下,他想到了方才那张苍白的面容,几年前,她还是珠圆玉润之容,如今却瘦成那副样子。
“带路吧。”谢珩轻声道。
那宫女悄悄松了一口气:“请随奴婢来。”
谢珩回京后,极少踏足后宫,现在再走进这个地方,只觉得一砖一瓦都格外熟悉,还是幼年时的模样。
过了御花园便是未央宫,墙边种着一棵桃树,枝桠搭在墙头向外垂着,小时候他还要母后抱着举起来,才可以摘到上面的果子,而如今,他只需要轻轻抬手就能折断这枯枝。
未央宫旁边的永乐宫便是德妃的居所,谢珩只站在外院里,再不肯进去一步。
他是太子,见了后宫嫔妃也无需行礼。
德妃披了一身洁白的狐裘出来,院中的六角亭挂上了挡风的帘子,谢珩只站在外面。
等德妃坐下之后才道:“听说娘娘想见孤。”
德妃一阵咳嗽,缓和了许久才道:“殿下大婚时,本宫准备了一些贺礼,一直没找着机会。”
她挥一挥手,便有宫女端着礼盒上前来,谢珩并没有侧目,而是看向德妃:“娘娘有话,不妨直说。”
见他态度冷淡,德妃也不敢再说别的,恐惹他心烦。
“当年的事,并非我不愿说,只是我答应了皇后娘娘,不对外说。”德妃虚弱地靠在椅背上,“珉儿是个好孩子,我走之后,还请殿下多关照他一二。”
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谢珩垂下眼:“娘娘今日寻孤,恐怕不止是为了此事。”
德妃在宫女的伺候下,喝了几口参茶:“我这病不过人,殿下要是不嫌弃,进来坐一坐吧。”
谢珩不进去六角亭,倒还真不是因为嫌弃,而是保持距离,她毕竟是父皇的妃子,而他是成年皇子。
这六角亭加了帘子,他若是进去,便不合礼数。
德妃素手微抬,宫女便卷起了帘子,亭中人的视线骤然开阔起来。
谢珩缓步上前去,坐在了她的对面。
“二十六年前,我也是个明媚女子,本不愿入宫蹉跎岁月……”德妃面容瘦削,眼神却忽然有了神采,“可是有一次宫宴,帝王仪仗自永寿宫阶前走过,我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那一眼就困住了我的一生。”
谢珩默默听着,父皇那样的人,确实很难让人不动心,想想他年轻时的风采,哪怕是母后那样的将门女子,也甘愿为他折断自己的羽翼。
“我想当皇后,成为和他并肩的人。”德妃眼中不乏伤感,“可是你母后出现之后,我的梦就破碎了。”
谢珩眉心忽然一动:“你恨她?”
德妃却是笑了笑,瘦削的面孔都变得亲切起来:“我倒是想恨她,可实在恨不起来,她是一个很好的人,长得也极美,每一个见了她的人,都要自惭形秽,有了她以后……陛下身边再也没有旁人的位置了。”
“她走了,也连同陛下的心一起带走……”德妃又咳嗽起来,连忙用手帕掩住口鼻,之后又牢牢捏住那帕子,藏起上面的血丝。
她忽然看向谢珩:“我想成为继后,却并非是想取代她,而是我……”
“不必再说。”谢珩忽然出声打断她,“此事父皇自有决断,即便是孤,也不能干涉他后宫之事,中宫皇后乃天下之母仪,即便是父皇,也得仔细考量。”
她未曾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的话,谢珩已经明白了。
按照南乾礼制,只有帝后才能合葬。
而永昌帝的万年陵寝中,已经安置了先皇后的棺椁,除了他本人的位置之外,再无多余的位置留给别人。
谢珩看着眼前支离破碎的人,忽然觉得有些残忍,又觉得可悲。
看他起身离去,德妃急急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被婢女搀扶住。
“那么你呢?皇后母仪天下,你身为一朝太子,却娶了男子为妻,将来还不是要辜负痴情人!”
谢珩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道:“孤不是父皇,你一开始也不是太子妃,我们的结局自然是不一样的。”
说罢,不等她反应便阔步离开了。
等谢珩走了,谢珉才从屋里出来,方才种种他听得一清二楚,此刻也很心疼自己的母妃。
“母妃,算了吧,孩儿会去请求父皇,寻一个你满意的地方……”
德妃目光直直地看着他,面容有一瞬间的狰狞,神似癫狂般,她抬手在谢珉脸上扇了一巴掌,怨怼道:“都是你无能……你要是能当上太子,我怎么会当不了皇后!”
谢珉一怔,心中受伤,却不能这个时候和她计较什么,德妃看着他,又像是忽然清醒似的,心疼地抱住他的脸:“珉儿,我是不是又打你了?你怎么不躲?是母妃的错、是我的错……”
“母妃,我没事,你冷静点。”谢珉拉着她的手,送她回屋里歇着。
不要怪她,她只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