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蛟吞噬谢小娥后。慢慢沉入湖底。再也不见踪迹。柳毅与聂隐娘这才勉力爬上湖岸。却已心力交瘁。寸步难行。两人什么也顾不得。倒在湖边泥泞的湿地上。昏睡了过去。
但他们并未睡多久。就醒了过來。因为他们太乏、太饿。也因为他们根本沒有睡觉的时间。
他们都是优秀的刺客。自然知道时间的可贵。多一分钟。一秒钟。可能死的就是别人。而不是自己。刺客本就是要跟别人比拼时间。看谁能在这世间待得更久一些。
他们相扶着坐起身來。经过这场小睡。他们的真气只恢复了四五成。但他们的配合却更为默契。如果有人因为他们的狼狈而看不起他们。那他实在是错到死了。
两人抬起头。这才看到。淡青的天空中。朝阳正布满整个东天。染照出一片赤雪般的朝霞來。整个大地笼罩在奇异的血色中。
那是光亮。辉煌的红。宛如人心中奔涌的鲜血。
黑夜原來已经过去。外面又已是新的一天。
柳毅深深吸了口气。他忽然有了信心。
能够从霍小玉的宫殿中走出來。搏击宛如神魔的巨蛟而不死。无论什么人。信心都会大涨的。他渐渐握紧了双手。手上伤痕累累。伤口中还不断有鲜血溢出。但此刻他却坚定地相信。自己能够靠着这双手走出去。告别这充满杀戮的修罗小镇。告别梦魇一般盘踞在他心头十年的传奇。
聂隐娘沒有说话。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腿。腿上是谢小娥的断手。就算已离体这么久。它都不肯松开。仍然牢牢地抓在聂隐娘的身上。聂隐娘的目中有些怅然。她似乎还在为谢小娥的执着、疯狂而震撼。然后。她用力掰开那些僵硬的手指。将其中一只断手拿了起來。
鲜血将整个手臂染红。隐约之间。手肘上现出一片图画來。
谢小娥的刺青。
湖泊滔滔中。航行着一艘大船。船上张灯结彩。似乎在做什么喜事。但雪亮的灯光照耀下。却现出两个面目狰狞的男子。正逼迫一位妙龄女子向湖中跳去。图画笔意虽简。但人物表情生动之极。那跃水的女子。更是像极了谢小娥。尤其是那又疯狂又执拗的神情。看得聂隐娘不禁一怔。
柳毅注目着刺青。微微苦笑道:“看來主人很喜欢更改传奇的结局。李公佐《谢小娥传》中本言小娥刺杀申春、申兰。报仇雪恨;但在这刺青中。却是她被逼跳湖而死。”
聂隐娘的心一沉。谢小娥正是死在湖里。
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主人还是让谢小娥按照刺青的结局死去。一切的变数。一切的努力对于主人。仿佛都只是徒劳的。他就宛如在黑暗深处操纵着提线的工匠。看着自己手下的偶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舞台上演出。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看着他们妄图挣脱提线的束缚。挣扎求存。但最后。却还是要按照他的剧本谢幕。
柳毅看着刺青。神色有些阴沉。最后终于释然笑道:“或许。这次只是巧合……”
聂隐娘摇了摇头。因为他们看到的每一个传奇中的人物。无论是王仙客、裴航还是任氏、谢小娥。都是按照主人早就安排好的结局死去。沒有一个人能逃脱。
朝阳在湖水中洒开点点金光。湖边只有一条小径。穿过正走向成熟的农田。却不知通向何方。聂隐娘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无奈。
柳毅小心翼翼地将刺青割下、收起。而后轻拍聂隐娘的肩头。微笑道:“走吧。无论如何。我们终究要走下去。”
聂隐娘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全身濡湿。长发散乱。看上去比初见之时狼狈了许多。但初生的朝阳落在他清俊的脸上。让他温文的微笑显出前所未有的决绝來。
聂隐娘知道。这决绝背后。也有恐惧。也有无奈。就如同此刻的自己。但是无论如何。眼前这条路既然开头。就必须走下去。因此。何不带着微笑走下去。
何况。如今他们虽然损失了内力。损失了天下无双的自信。损失了不与人谋的孤傲。但是他们却有了彼此。有了信任。有了鼓励。
这就已经足够。
聂隐娘缓缓站起身來。和柳毅彼此搀扶着。向前方的小路走去。依偎着彼此的体温。他们的脚步也渐渐变得沉稳。一步步踏在潮湿的泥土上。
两边农田里的麦穗迎着晨风起伏。卷起好大一片金浪。而足下的泥土却由于朝阳高升。越來越温暖起來。
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了过來:“站住。”
柳毅一愕止步。这呵斥之声是从左边传來的。
农田的左边。依然是农田。只是。却植了几十棵翠竹。朝阳垂照而下。将竹影长长地拉在农田上。一如随风摇曳的绿浪。翠竹环绕中。有一方不大的土丘。上面影影绰绰地立着几个人。
柳毅和聂隐娘对视一眼。笑容中都有些无奈。看來。在这修罗镇中。想求片刻安身都不可得了。
那声音又传了过來:“有我在这里。沒有人能抢你的布娃娃。”
那声音非常清澈。却也非常沉缓。一字一句。仿佛在说着某件重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