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如果要给人温暖和希望,为什么室内处处如此阴冷呢?
章云和周队长坐在诊断室外面的冰冷的铁制长凳上,两人都不说话,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里面依然不时地传来老柴的沉闷的咳嗽声,有时那声音会是剧烈的、爆破性的,如果凝神细听的话,仿佛能听出其中夹带着一种犹如隔膜似的粘液被陡然冲出的强烈气体粗暴撕裂的声音。章云觉得这些声音在冲撞着自己的感官,无论听觉、视觉还是味觉、触觉,都不断受到震撼。
尽管是大白天,医院四周仍然开着日光灯,照得每个角落都惨白异常。他觉得很冷,即使自己穿着长袖的工作服。于是他站起来,想要通过活动肢体来抵御这侵入的阴冷。在起身的一瞬间,他看到一些极为细小的粉尘从自己身上抖落,这些附着在矿场工人身上的几乎无形的恶魔杀手,也许就是导致诊断室内那位可怜的患者如此痛苦的肇事者之一。
他心里蓦地对它们产生了畏惧和仇恨,所以他马上走到一边,用双手拍打自己的衣裤,直到他感到满意为止。他抬起头来,发现周队长看着他,两人不禁相对苦笑。
这时,主诊医生走了出来,递给他们一张表,让他们到楼下的收费台交钱,拿了单据回来。这位高大的戴眼镜的中年男医师,面向着周队长,以缓和的口气简单概括了老柴的状况:肺癌早期,有转重迹象,需要留院医治。
他们一刻也不耽误,赶紧下去交了钱,拿到了缴费单据和病床号,然后回到楼上。老柴在输了液后呼吸平和多了,医生让他在科室的临时病床上再多躺一会儿,以免待会走动时再度引发喘气咳嗽。周队长和章云没敢多打扰他,先后安慰了几句后,便都走出了诊断室,坐在长凳上等待老柴的家人过来。
两人依然没有说话,他们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对于章云来说,他并不期待身边这位寡言少语的周队长能突然变得健谈,与他说些工作之外的事情,就像他并不期待老柴能在方才他们安慰他时回应几句表示感激的话。从矿上出来后,老柴几乎就没说过话。章云也能想像得到,症发后老柴就算说一句话都会非常痛苦。所以他只是希望,这个横遭病痛侵袭的汉子,只需要继续紧咬牙关,坚强地挺下去就行了。
当然他还是感受到了老柴的感激之意,他能看到在那双经过多次电焊工作摧残而早已浑浊的眼睛里,明显在不断表达着发自内心的深深谢意。
等了没多久,老柴的家人来了,一个面色和头发同样灰黄的矮小妇人,以及一个和章云若大年纪的年轻男子。不用说,这是老柴的爱人和大儿子了。
矮小妇人的神情持续表露着她的焦虑和害怕,她的嘴唇仿佛不受控制地颤颤哆嗦着,鼻翼也微微抽动着,那细小狭长的眼角边上还有未干的泪痕,连鬓发也是湿的,也许是被泪水抹湿,又或者是因为匆匆赶来而出了汗水。一切都表明,这个以丈夫为所有依靠的女人,在听到如此不幸的消息后,她的世界已是天崩地裂。没等周队长说明所有情况,她便连门都不敲一下,径直推门而入,一下子扑到了丈夫身边,那身影犹如一只病弱而顽强的飞蝶。
但是她的无礼是可以被原谅的。只见她半跪倒在床边,两手捧握着丈夫的手,一边强忍着啜泣,一边艰难挪动着双唇,发出一句仿佛很有见识的话,“没事的,你好好休息就好了。”
章云绝对相信眼前这个妇人甚至不知道如何定义她丈夫的病症,在她心中,一定以为所有的癌症都是无可抵挡的洪水猛兽,她也许只知道用“癌症”概括她的家庭所面临的灾难,她甚至可能不知道早期癌症治愈的概率有多大,她对于这种病魔的一切的认识,大概都来自都市情感电视剧的相关剧情。她实际上是一个安守种田与家务本分、全心侍夫养子、见识有限的胆小的传统农村妇人,在说出这句举重若轻的话时,其实早已被自己一向闻之色变的“癌症”吓得近乎肝胆俱裂。
不管怎样,她现在是如此感动着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她的丈夫。老柴的眼睛张了又闭,合了又开,这个坚毅的男人在努力破坏着即将滚落的泪珠,使它成为极细小的,难以被发现的水线慢慢淌下,但他的这一努力在他转移注意力来开口说出“没事的,哭什么”时化为了泡影,一颗饱满有力的泪珠即刻冲出了重围。
也许几千年来,我们中国的贫穷、艰难的农村土地上的夫妻之间就从来没有过浪漫的因素,没有过惊喜的鲜花、用心营造的烛光和烟花,没有过初恋时的海誓山盟,也没有过特殊日子里的甜言蜜语。直至今日,对于一个普通农村女人来说,一枚赋予了浪漫香浓的巧克力仍然比不上丈夫随手递过来的一杯白开水。一床鸳鸯被,百年好合情。相濡以沫,至死方休,才是他们对感情的追求。
这一幅如此动人的画面,旁人是无法打扰的。于是,章云和周队长悄悄退了出来。
片刻之后,老柴的儿子也退了出来。他在刚才的时光中,同样扮演着被打动的强忍泪水的旁观者的角色,只是由于被自己心中更为强烈的感情触动着,他最终流下了两行热泪。
此时,这个高瘦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