嵬名元皞在首位上坐下,他想搂着忆之一起坐,忆之见人群中还有女子——她们和男子差不多的打扮,眼窝深陷,鼻梁高耸,充满了异域风情。她们的形体矫健,那是天生就在马背上骁骑的气派,是野性与美的糅合。
她们放诞地笑着,与男子嬉闹,浑然不见一丝羞赧之色。
忆之做不到,她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元皞只是不语。
元皞也不为难,遂让人搬了杌子给她坐。忆之坐在杌子上,背脊挺地笔直,她见眼前的几子上摆着一碟焯野菜,一大锅羊杂汤,一大盘炙羊肉,一大盘胡饼,与一盅酒,全无色香味。
她拿起一块嗅了嗅,还未置于鼻下,已经闻到一股腥膻,她又将炙羊肉放了回去。却见众人围着篝火,把酒言歌,吃得酣畅痛快,不觉受了感染,又用竹箸夹野菜吃,无奈苦涩难咽,只得囫囵吞下。
元皞见状,逗得直笑。
忆之蹙眉道:“真难吃。”奈何腹中饥渴,遂掰了胡饼来吃。
元皞道:“是比不上你们的手艺,再捱一阵,等回了兴州就好了。”
说着,斟了酒,高高站起,忆之听他说道:“翻过前面那座狼山,就到了保安军,渡过榷场,咱们也就回家了。我问你们,想不想家?”
众人应道:“想。”
元皞又往众人走去,说道:“我再问你们,舍不舍得大宋?”
众人笑着将他团团围住,答道:“舍不得!”
元皞笑着问道:“都舍不得什么?”
有人答美酒,有人答美食,有人答美人,还有一人从人群中走出,朗声道:“都舍不得!”
元皞赞道:“好!”又顿了一顿,说道:“既舍不得,咱们就把它,变成咱们的家。”
“好!”
忆之只觉那声音整齐洪亮,不断拔高,直推云霄。她不觉将脸儿抬起,仰望夜空,只觉繁星点点,是素日从未见过的美景。
人群中有人喊道:“大宋朝的男人软弱无力,早该打下,让那些女人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又有人喊道:“我也要成日在樊楼饮酒听曲,狎妓作乐!”
有人喊道:“兀卒,咱们可不能学那群蠢货禁赌,那可无趣!”
众人听了,哄笑了起来,一时众说纷纭,热闹非凡。
忆之忽听耳边有人说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忆之唬了一跳,看清那人,忙从杌子上站起,缩着肩膀往后去躲。她没好气道:“我还记得就是你想杀我,你到底是谁?又为何要杀我?”
那人笑道:“从前大家都叫我桐儿,如今不叫了,兀卒给我赐了名,我叫嵬名吉利,我再不是那个人狗不识的东西,我也是贵族名绅了。”
忆之见他越逼越近,想要去找元皞,嵬名吉利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牢牢攥住,龇牙道:“我看你一点也不糊涂,你明白地很呢。”
忆之挣不脱,怒道:“你说什么呢!”
嵬名吉利笑着,在忆之耳边道:“别跟我装样,你那点伎俩,也就瞒瞒三岁小儿,他们疑不疑你,我不知,反正我这双眼睛,会死死盯着你,你可得仔细着点,别叫我抓到了把柄,我轻易饶不了你。”
他一面说,一面喷来一股有一股酒肉浊气,忆之只觉五内俱热,腹中犹如骇浪翻滚。
嵬名吉利说道:“你听说了没有,兀卒有过五位妻子,赐死的赐死,外放的外放,唯有野利皇后独得恩宠,她的大哥哥是党项豪族,天都大王野利驭祈,如今统领天都右厢,她的二哥哥野利荣万,统领明堂左厢。野利皇后随着兀卒拿下西河走廊,土蕃国牦牛城,安仁,宗歌……像你这样的女人,不过是他回国途中解闷的玩物,等回了兴州府,再看看你是个什么下场。“
嵬名吉利说罢,松开了手,一面倒退着离开,一双眼睛仍然直瞪瞪瞅着她,笑得扭曲且恐怖。
忆之捂住了双唇,终于控制不住,吐了出来。
姆妈见状忙上前搀扶,她的大手掌贴着忆之的背部,一下有一下替她顺气,忆之并未吃多少东西,连连作呕,吐得只剩胆汁,脸儿霎时变得恹黄,精神也短了一半,愈发支持不住。
姆妈朝元皞望了一眼,见元皞摆了摆手,忙扶着忆之回屋去,一面帮她躺下,一面咕哝道:“你这样的身子,竟同这盏油灯似的,气大些都能扑灭,又如何帮兀卒延绵子嗣呢……”
她后面还说了什么,忆之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半梦半醒之间,身旁渐渐云蒸雾蔚,氤氲环绕,忆之不觉站起身来前去,愈发杳杳冥冥,不知前路是何方。
她忽然见到了蕊儿,不觉热泪盈眶,扑上前将她抱住,哭道:“你傻不傻,你同他说什么道理……”
蕊儿没有回应,忆之泪儿似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落了下来,说道:“我曾经想把你赶出去的,如果不是杏儿劝我……我还时常提防你,与杏儿说体己话的时候,总叫你去廊下站着……如今,你不顾自己的性命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