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适合用来讲故事,文卿想。
然而看着吉莉安充满期待的眼神, 他又觉得无从拒绝。
电光石火中他想起了妈妈含泪的眼睛, 那是他在离世前的幻梦里最后见到的眼睛。她坐在他的床前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掌, 将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她的泪水也是那样的满含期待,她在期待他睁开眼睛,期待他死而复生。
可人死终无复生。
他留在家中的身体会被怎样处理啊?妈妈已经痛不欲生了, 爸爸多久才能赶回去安慰妈妈?哥哥们和姐姐一定也会为他的离去难过,可没有人会比妈妈更难过了。
她总是陪着他, 白天或者夜晚。她也总是握着他的手, 尽管这动作只能带给他少许徒劳的安慰。
但他已经忘记那双手的触感了,那些记忆依然清晰, 关于触感的部分却早已死去, 留下的不过是残骸而已。他也忘记了妈妈的脸颊有多柔软,尽管年幼的时候他每天都亲吻她, 他还记得妈妈的眼睛里是怎样的盛满了笑意。
对有些人来说记忆是一座宫殿, 宫殿的空间无限大, 只要他们愿意,这一生中他们不会忘记任何东西。
但记忆都是苍白的,像数据一样精准和冰冷, 理性在这里恣意而感性在这里坍塌,他会牢记所有事件的每一个细节却忘记那些细节产生的情绪,情绪不精准、不冰冷,情绪和记忆不是一回事, 而不精准和不冰冷的情绪在这个无垠的宫殿里都会模糊成剪影一样的雾气,确实存在,却稀薄无比。
文卿忽然觉得非常恐慌。他真的能任由那些回忆渐渐变成无机质的数据吗?他怎么能忍心让那个世界在他的记忆里死去?再多的记忆都没用了,他不是科学家,他是个艺术家。
艺术家不需要冰冷的记忆,不需要精准和分析。艺术家需要火山喷发一样的,激烈且无可抵挡的情绪。
他希望他的家乡在他的心中是活着的,而且一直都活着。
“好啊。”文卿笑了一下,爽快地答应了吉莉安的请求,“乖孩子当然有睡前故事。”
太阳已经落尽了,明月皎洁如初生。
吉莉安仰头望着文卿,明月下,她的面孔也皎洁如初生,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张大瞳孔,透出婴童般的无邪。
这无邪中似乎也有着某种无知的残忍。
文卿坐直身体,手腕一翻,从背包里取出琵琶。
他抱着琵琶的姿势像是抱着绝世的美人,他轻轻拨动琴弦,手势却如同正指挥一个军队。
铿然的琵琶声里,逐渐响起他温柔而清澈的嗓音。
他真的讲了一个故事,内容没有多少波澜,甚至也没有多少转折,可这故事里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匪夷所思,这故事里所蕴含的深意是那么让人战栗,它如惊雷般响彻云霄,让吉莉安瞠目结舌,目眩神迷。
夜已经深了,她踩着云一样,飘飘乎乎地回到了帐篷里。
文卿依然躺在帐篷顶上。他好像爱上这地头了似的,自从上来,就没怎么下去过。
“吉莉安很可爱,也很聪明。说真的,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兽人了。”他慢慢地说,“虽然她有点女孩子的小烦恼,可是没什么要紧嘛,你怎么担心成这样,阿泰尼昂?”
在他身体的另一边,和刚才吉莉安所站的位置相对的地方,阿泰尼昂的身影渐渐浮现出来。
他来了有一段时间了,盘腿而坐,双手落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把笔直的刀。文卿和吉莉安说话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听着,一切表情都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吉莉安太年轻了,又野心勃勃。”阿泰尼昂淡淡地说,“年轻人总是渴望走得远一些,就像你正在做的那样。但是很少有年轻人真的会那么做。你喜欢吉莉安的野心勃勃,亲爱的哈利,我也喜欢,看着年轻人这幅样子让老人家非常欣慰。”
“你可不老,阿泰尼昂。”文卿说。
祭司无声地笑了:“可我快死了。老了之后就会死,死之前不就是老了?”
“啊!”文卿惊了一下,“你就这么说出来了?我以为这是个秘密……而且你是在偷换概念,老了会死没错,可导致死亡的理由很多啊,又不止是衰老致死,话不能反着说。”
“这就是个秘密,哈利,除了太阳神以外,只有你和我知道这件事。”阿泰尼昂低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会带来什么,但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太阳神信任的人,我们都会相信。”
他的语调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气,而作为承担这股勇气的对象,文卿却还有些懵——好在话题进行到了他熟悉的地方。
“你想要我做什么?别客气,尽管说。”他愉快地道。
“做你该做的事吧,哈利。”阿泰尼昂说。
他抬起眼睛,深深地望了一眼文卿。尽管他不再说话,说出的话又都语焉不详,但他的眼神仿佛在文卿身上倾注了万般的信心。
这种情况即使是对文卿来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