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姊的意思是……”九商迟疑起来,竟不知劝慰甚么才好。她毕竟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一眼,也从不曾去揣摩过“爹爹”心里会想些甚么。如此一来,她竟有些羡慕沧澜,即便眼前的新娘子面容上带着些凝重。
“爹爹将沉君养在我身侧,阿娘自是应允的——否则沉君自不可能伴着我长大。”沧澜的声音里渐渐带了些苦涩,“可沉君总教阿娘想到爹爹对着她日渐沉默和失意的神色,她亦想不通,那曾经爽朗利落的少年郎去了哪里。阿娘甚至猜爹爹爱上了旁的小娘子,还命阿彤叔偷偷寻摸了好几回。”
“阿娘自然是甚么蛛丝马迹都不曾寻到,不由得松口气。可亦不见得爹爹对阿娘亲热上半分。他二人在一处时日愈久,便愈不开口。爹爹怕是从伊始便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待沉君,好等我长大后同沉君成亲。可阿娘却不乐意。她总觉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每每见了沉君,总是阴着一张脸,却到底顾着爹爹的面子,不肯多说。沉君的天资极高,他自小就伴在我身侧,我学甚么,他亦学甚么,无论是术法还是内功心法,总比我更能触类旁通——若不是因了他的身份实在习不得我族至高心法,他定然比我要强上几倍。族人在我登基后开始唤他沉君大人,因为是爹爹带大的,大家自不敢轻慢。”
“后来……阿娘走了,爹爹差些儿也甚么都没有留下。亏得阿彤叔晓得‘还魂梦’,才教爹爹有了半柱香的时间来安排族中大事。爹爹自服了‘还魂梦’后醒来,头一句话便是对着沉君道:‘沧澜便交给你了。’那一刻我便晓得,我同沉君是定然要作夫妻的。”
“商妹,你同程郎君在一处时,可羞不羞涩?”九商还兀自沉浸在惊讶之中。竟没意识到沧澜早已转换了话锋,待得她回过神来,差点没被沧澜话中之意惊得丢掉了手中的独山玉簪。九商苦笑道:“好姊姊,你这又是甚么话?”
沧澜极执着道:“商妹,你见了程郎君,羞不羞涩?”九商半羞半恼地将那股玉簪替她正上,道:“自然是羞的,你莫要告诉我,你同沉君成亲便不羞涩!”
沧澜静静道:“我羞涩,只因了我觉着我要成亲了。却并不因成亲之人是沉君。”
九商手中刚拈起一片玳瑁华胜,听得此话,只觉着心中一枚酸橄榄滚过。竟是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沧澜伸出手来,接过九商手中的那片华胜,仔细顺入鬓发之中,平和道:“自我幼时,眼中便有爹爹。阿娘同沉君。可阿娘同爹爹要照看整个锦玦岭,镇日不在我身边;云姑不过是瞧阿娘照管不到我,才来陪我一二,阿彤叔亦如此。”
“爹爹同阿娘,云姑同阿彤叔他们都如悠然峰上的云,愿来便来。愿走便走。只有沉君是一块石,稳稳地伏在我心里。我晓得,他永远都不会离我百尺之远——只要我到哪里。他亦到哪里。也许是爹爹的命令,抑或后来便成了本能。商妹,我自小就知道我是要同沉君成亲的,爹爹一直便是这个意思,阿娘虽不甚喜。却也默认了的。沉君是兄长,是玩伴。是未来的夫婿。他是我的泪中血,肉中骨。我若是离了他,只怕半盏茶功夫就要开始惶然。”
九商已然听得痴了,半晌才记得拿起南珠粉来替沧澜抹上。沧澜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流露出些许说不明的思绪来:“可是我从不晓得甚么叫做‘情爱’,亦不晓得阿娘曾经提过的那种刻骨缠绕的纠葛与痛楚……别人都会尝遍的欢喜与磋磨,我竟一无所知……就连阿彤叔,阿彤叔同南若华,便是南姮娥的母亲,亦有过一段往事……那些与我而言,放佛是天都峰上的浮陀花,可望不可及……”
九商低了头望向沧澜的手。那是双骨骼分明又颀长的手,虽在指肚上亦有薄茧,可从未吃过甚么大苦头。她是锦玦岭岭主,是一族妖王,可她心底是这般迷惘,大婚在即,却惶然地同自己这个萍水相逢之人,探讨成亲时该不该想到夫君便羞涩。九商想到自己当初在楚腰阁时,日夜翘首盼着程明之的到来,心心念念中尽是明之二字,再后来逃到了青淮庄,修得心法大成便能寻到明之亦是自己的执念。这些,只怕便是沧澜口中那“天都峰之浮陀花”罢?
浮陀花,轻如蝉翼,随风飘散捉摸不定。偶尔有落在泥中的,立刻化作尘土。沧澜痴痴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九商一双巧手已然将她妆扮得连自己都觉着有些陌生。绣金色浮陀花的大红色喜服逶迤于地,一头青丝挽起,上面的钗环珠光莹然,简直教人睁不开眼睛。一双常年握银枪的手,如今十指均涂上了蔻丹,沧澜恍惚地盯着铜镜中的影子,放佛瞧着另一个人,久久不语。
九商想到自己同程云亭在一起那些细碎的时日,在楚腰阁时费尽心机去抚平他皱着的眉头,对着他托人送来的谜面苦苦思索;在青淮庄每日苦等道天明,夜夜长吁;在雪地中二人相互误会,在毒情洞中差些为了幻影而厮杀……程云亭之于自己,是深不可测的一汪潭,直到如今,自己亦不敢说完全懂得明之的心。许久,九商才出声,在沧澜听来亦是一声轻叹:“沧澜姊,如你这般,未尝不是天大的福分。”
程云亭望着将头发高高束起,满面红光的沉君,讷讷道: